浸水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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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的一個冬日,應朋友之邀,我加入兩天一夜的登山團,走浸水營古道。
座落於台東與屏東交界,浸水營古道大概是我第一個在台灣的非郊山體驗。不料,天不作美,冬日低溫不談,全程陰雨連綿,泥濘不堪,我笑與朋友說真是名不虛傳了。唯一的慰藉是當日夜宿溫泉旅館,得一好覺,隔天將從台東回高雄朋友家。
從台東金崙坐上火車前,我沒想到我會遇見這樣一個人。
相對於山上的風雨飄搖,金崙已經乾燥許多,只是當天清晨的天空還是飄著細雨,低溫使人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覺。
我們走進車廂,大部分的人坐在前端的位子,我繼續尋著座位,是在車廂底的靠窗位,旁邊有一位戴口罩的中年男子正看著報紙。
我抱歉著要擠進靠窗的座位,他索利而禮貌的讓出空間給我,那動作令我吃驚,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是草率而不耐的,但那毫秒間,我便感受到這個人的與眾不同。
坐下後,他問我:你是某某某的女兒嗎?
我一陣茫然,後來才回答:喔,你是說他們?(指前面年長的一男一女同伴)喔,我不是他們的女兒。
男子說:是嗎?看起來很面熟。
我:嗯,我想你應該認錯了。
交談並未結束。「你們去爬山嗎?」看前面兩位的登山背包,以及我背包及鞋子上凝固的泥土,這個猜測的確合理。
我:對呀,我們去走浸水營
他:喔(瞭解的口氣)
接下來,則是「我知道那條呀!從屏東到台東嘛!」看來是山友。
話題不知忽然一轉,「我們上山搜救的常常去啊!
原來,他工作於消防隊,負責山區搜救。
他:你們是幾個人去?
我:我們總共二十幾個人吧
他:嗯。如果是自己一個,容易發生事故。通常發生事故的都是自己一個人爬山的。
他第一個提起的,是張博崴的故事。「像是之前那個張博崴,那件事真的是太扯了……」言語中憤慨激昂,我回憶起那則新聞,回應說我覺得國賠實在無甚道理啊。
他繼續說了他們消防救難的苦處,與中央機關開會的無效率,面對家屬的無奈等,他描繪的一則又一則山難故事,使我墜入,思考起獨攀的那些人,不小心失足的那一瞬間,失溫的漫長時間感,彷彿靈魂又回到了昨日濕冷無比的山間,山是無情的,危險的,越神秘越像個黑洞,吸取人世的生氣。
而他,在消防隊工作了幾十年,見過殞落的生命,各種的死法,無期失蹤,還曾將大體背下山來。原來將一個人從山上背下來,至少需要十幾或二十個人。找到還好,若是失蹤,要如何在廣袤無邊的山徑尋找一個身影,更何況消防隊員普遍缺少豐富山野經驗,以及人手本就短缺?救難的辛苦,人在其中方知冷暖。在風雨天,直升機無法飛行的時候,只能用肉體去闖,他必須擔心自己與隊員的生命,擔心恐懼成真,去救難的反而先成了冤魂,怎麼都不會心平。而家屬的指責,山友的幼稚與自私,在在暴露出制度與登山教育的貧瘠。
不只是山林,他還支援過台灣著名的幾項大規模火災案,颱風天外海失蹤,等等的等等。
在我發現之前,我已經墜入他的世界,崇拜他的世界。
他看起來是一個最普通的人,但他背後的故事卻是我最無法抗拒的那個世界。
我本不是善聊的人,甚至可說是避生,但他講完了一個故事,停了一會,又開始侃侃而談。我間歇回應,火車窗外是太平洋,台東沿岸的海色很淡,天光很白。是片風景,可以想像海風寒冷。很早的列車裡,大家多是安靜的,沉睡或看報,他把報紙摺好,口罩取下,我們這樣輕聲聊著。
現在想起,當時的氣氛有種溫度,有種節奏。我曾想問他的姓,卻覺得連想都生硬,何況問。不久便把這念頭拋開。
同伴過來招我到火車後方坐著談話,直到列車廣播說屏東到了,我想下站就是鳳山了,心下不捨,我必須再回去與他說話,便急急回去了。我們剩十幾分鐘了。
我努力回想當時與他說過的每一件事,記憶已然模糊。我記得他說過嘉明湖,阿朗壹,消防烏龍事件,火災,以及中華商場。原來中華商場是因為要蓋捷運才拆除的。那是一個我從未參與的年代,我想像他在那個年代,畫面還是黑白的。他在台北待過幾年。聊到很晚時,他問我大幾?我說,我工作好幾年了。跟他說我在松山菸廠附近工作,但我是彰化人。他原來也在彰化居住過兩三年。
回到座位後,我們好像重拾了一種默契。他拿出他的名片給我,他的職稱說明了他的資歷。我拿起我的名片時,才發現整堆名片已被山上的雨水浸濕。
他從台東搭火車來參加同學的婚禮,在高雄下車,我則在前一站。最後的時光,來的不快也不慢。好像一種矛盾的期待。期盼這場相遇延續,但現實的意識知道終點就在眼前。忽然間高雄鳳山的鳴音便響起了,我看到朋友已起身回頭向我示意,終於也站起來向他告別,走離。
鳳山比台東冷。
(寫於2016年6月,2022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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