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30|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漫溢之水——張作驥《美麗時光》的逃逸路線

    伴隨著輕緩升起的吉他旋律,逐漸亮起的畫面上出現一只蔚藍色的水族缸,隨阿婆跨過門框走入廳室,室內活動的人物便展現各自的命題:小偉來回甩動雙節棍、走出房間的小敏坐下後盯著水族缸發呆、阿傑表演魔術、阿基重複說著魔術是騙人的,緊接著一位老父親從暗房內走出,關上的房門貼著中華民國的賀聯。
    這是一幅端午節的家庭景象,一串粽子在汩汩蒸氣中被提了出來,外頭下著雨,表兄弟阿傑和小偉走到戶外張開雙手承接落下的雨滴,螢幕又暗去,亮起後的空鏡頭呈現人物所在的地景:位在都市邊緣的老舊眷村,透視後方的高樓大廈,正中間四字「美麗時光」從不斷迴旋推進的吉他聲中浮現出來。
    一個閩客人組成的大家庭,小偉和阿傑這對表兄弟,與阿姨、姨丈一家擠在同一個院落中。小偉這頭有著罹患血癌的姊姊小敏、妹妹嘟嘟、好賭的客家父親和一位罹癌過世的母親;阿傑有一位智障兒哥哥阿基、同樣好賭的外省老兵父親、以及離家出走的母親——一個長時間鏡頭中,人物圍攏在大圓桌邊,在微微晃動的景框裡面走動、添飯、挾菜、說話,投下的燈光照映面孔,後方一面小小的電視播放著。
    圖源∕ 國家電影中心
    圖源∕ 國家電影中心

    長巷之內與外
    我和阿傑就不一樣了,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快樂的人,一個很特別的人,一個不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只不過……我總是碰到太多不如意的事而已
    小偉和阿傑居住的舊眷村,連通有一條窄仄的巷道往外頭去,巷內遍佈晦暗、老舊的矮房,家庭中的父親失能、母親缺席,族群混雜的一家生活在都市邊緣,彷彿自成一格的小小天地。小偉用客語真摯而娓娓道來的獨白貫穿全片——如同罹癌的姊姊小敏習慣病痛的侵擾,他總是試著習慣身邊發生種種不如意,亦全心以李小龍為偶像鍛鍊身體,片中沒有明著交代的,李氏順生命之流而活的理念,對應片中無所不在的水,描繪小偉應對生命的姿態;表弟阿傑則終日醉心於變魔術,試圖在苦悶不可解的生活中做出抵抗。最終,這也成為了整部電影得以劃開裂隙的一道口子。
    巷弄另一頭的都市裡,小偉在KTV代客泊車,也替黑社會討債,電影很明顯地呈現了一種陽剛特質,小偉和阿傑在躁狂的年紀裡,試圖在這樣暴烈的世界中求生存。表兄弟二人各自的家庭都有一位失能的父親——邊緣族群、好賭成性,黑社會大哥恰好成為一種想像父親的形象,他們便在一次次的行動中嘗試趨近這樣的蠻橫、宰制,以此消弭父親在原生家庭中表現的失職和無能。一次,辦好事的兩人受到嘉獎,黑社會交給他們一把槍、一顆子彈,得到槍後更得以恣意凌駕他人,後來一次討債不成,緊繃之下卻成為誤殺黑道大哥的武器,兩人對於陽剛結構的趨近、終至顛覆,取代並隨之毀滅了對於想像父親的認同,於是指涉陽具的槍隨後「不見」,情節開始轉向隨之而來的不幸。

    水族缸、雨、排水溝
    如開場首個鏡頭即呈現的、那只位在小偉家中客廳的熱帶魚缸,患病的姊姊小敏每天總會從房間出來對著它放空,小偉有時也會盯著那只蔚藍美麗的水族缸看,這只鮮豔、發著幽光的魚缸突兀地存在於老舊陰暗的空間中。經由小偉獨白,透露小敏曾因受不了家中的爭吵而負氣出走,寄居在前男友哲哥位於宜蘭的家,直到罹患血癌主動提出分手,才返家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
    隨劇情推展,小偉和阿傑殺人出事後躲到哲哥家中避風頭,發現哲哥房間所在的二樓通道底部居然有一只同樣布置的魚缸。於是,水族缸承載的想念連繫起昔日情侶兩人的深刻情感、支撐彼此生命的動力,房間外頭窄仄、陰暗的過道亦與眷村的長巷產生連結意義:哲哥的母親從走道盡頭的暗處步出,對兒子親暱地叫喚和叮囑、小偉離去時回頭瞥向走道底部的水族缸——長巷和走道在視覺空間的疊合,使得眷村長巷所連接的苦痛家庭和殘酷外部世界,不再是絕望的缺席母親和無處可去,透過哲哥家發著蔚藍幽光的水族缸、浮現暗處的母親在場,轉而成為一種恆常等待和來臨的救贖。
    片中的濕漉意象擴展至雨水,開場端午節那場雨、蒸籠的蒸氣將小偉及阿傑推向一個浸潤的世界,一個富涵陰性特質的、包裹萬物的場域:母親總是缺席、潤澤世間萬物的水卻又無所不在。眷村所在便是排水溝交錯流經的地域,小偉和阿傑在這條「臭水溝」邊徘徊,巷內的濕潤空間甚至延伸到片中小偉與哲哥的首次會面——退隱江湖的哲哥找小偉在廟埕外的一家小吃攤敘酒,詢問姊姊小敏的近況,場景中莫名下起了雨,這場戲除了交代小敏與哲哥的關係、禮佛虔敬的哲哥曾有的黑道背景,更是他後續接納二人的鋪排。雨水的出現因此成為二人的救贖隱喻,甚至同樣淋濕哲哥的那場雨,指向陰性、母性的水及海洋亦自始至終圍繞在他的生命中。

    海洋與光
    阿傑的外省父親在巷道裝設了一盞路燈,底下一塊牌子寫著「道路、真理、生命」,時刻提醒路過的人,兒子阿傑內心卻不領情,深夜甚至在路燈底下偷尿尿,父親卻總會在燈壞掉時要求阿傑替換燈管,以保證那盞路燈長年亮著。外省老父親心中的「光」是照亮生命中唯一道路的真理,亦是總沉浸在過去龜山島做兵的那段日子——嘴裡念叨著兵營廚房裡好大隻的螃蟹,醉酒後彷彿回到當班長時具有威嚴的訓斥。小偉和阿傑也有一支點亮生命的雙管打火機,畫面中兩人走在狹窄的巷道中,竄起的兩柱火焰照亮他們的面孔。亮光似乎總是人物間交相映照的生命狀態,直到最後,燈管被小偉用石子打破了,信念終於崩毀。
    「這海怎麼死死的,陽光照不進去,還都沒有魚」——小偉
    「哪有?才不需要有魚」——小敏
    「照了(開燈)就抓不到魚」——哲哥
    一幕,小偉對姊姊小敏的畫作做出評論,那是一幅在宜蘭海岸的風景畫,後來揭示了小敏離家後在宜蘭生活的過往:喜愛到海邊潛水,甚至在哲哥房間留下一套潛水衣,這片海洋遂在不見面的兩方各自成為寄予濃厚情感的依託,安放無處可去的思念。在捕鰻苗後的隔天早上,阿傑在宜蘭海邊被一陣清涼的海浪沖醒,眼前赫然出現浮在海面的龜山島,父親敘述的時光突然如此迫近眼前,這時,海洋意象合攏一切,成為了人物逝去美好過往的寄託。
    縱觀片中先後出現上述針對海的詮釋,亦展現人物各自的生命狀態——「魚」常常作為生命力、生機的展示;「光」透過海面便似乎成為找尋生命力的途徑。小偉肯定「陽光」和「魚」之於海洋的重要性,雖然同姊姊一樣試著習慣、妥協於身邊的不幸,卻依舊相信生命裡的生機,也相信找尋生命真理的路途;姊姊小敏自安寧病房回家休養後,則已對生活失去想望,全然否認生機的存在。在宜蘭海邊捕鰻苗的晚上,哲哥說道想要找到「魚」,就不能用光去照——這番辯證否定了「光」(無論是陽光、路燈)的正當性,意即沒有一種亙久不變的途徑,能為生命帶來唯一真理,但在無光穿透的海面之下,「魚」所代表的生機依舊等待發現,身在一片黑暗的末路,必須浸溼褲管親自下海去找尋。

    魔術及死亡
    我弟弟這都是騙人的啦
    阿基在開場中說的這句話宣稱魔術的虛假性質,經由沒有心機的智障兒口中道出的直白殘酷,使得再多的抵抗和包裝都不得不迎面撞上現實世界,但「魔術」和死亡的相互聯繫,卻在片中有著不可忽視的連動和翻轉。
    「死亡」在片中的無常來臨,伴隨嘔吐物、血的恐怖,迫使觀眾直面死亡的迫近:老兵父親在朋友過世時,從對政府不管不顧的憤怨轉為落寞,能做的也不過是走到暗處捧水洗面;姊姊小敏離世前經歷的巨大痛苦,全身疼痛、大小便失禁,阿婆握著她的手用客語說「阿婆帶你過橋」顯得淒涼傷感;黑道大哥被一槍爆頭時噴濺四處的鮮血;智障兒阿基連三次直白道出哥哥阿傑的死訊。傷感、驚悚、苦痛毫無美化的接踵到來,經由衝擊性的堆疊將死亡刻劃得既是如此無情且難以承受,直到最終,阿傑終日沉迷的「魔術」成為情節內外開展逃逸路線的契機——令手中的硬幣消失、莫名變出窗外一隻脫逃片場的獨角獸,情節之內,阿傑自娛娛人的魔術試著變給表姊小敏充滿希望的世界,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本該全然美好、反叛現實的脫逃,卻同時被賦予了殘酷與無言:莫名變出手槍裡本不該有的子彈,誤殺人後將一切推往毀滅。
    片中一幕,一群人和警察圍在排水溝邊,獲報有兩人意外落水,卻遲遲不見蹤影。在電影末尾,鏡頭的巧妙剪接成為人物顛倒敘事次序的裂口——阿傑死亡後小偉回到長巷,卻再次見到並救下即將死去的阿傑,走投無路到污臭排水溝邊一躍而下,場景卻轉介到美麗的熱帶海洋。此處的連接補足中段落水的安插,在情節之外,斷裂嫁接的鏡頭變了「魔術」,將劇情接往一個迴環的世界,一切指向的海洋在最終成為更廣大的意義——無所不在的水之意象,包裹人物逝去不可得的美麗時光,成為託付想望、對抗殘酷世界的依歸。
    202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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