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3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臭屁

這件事發生在我之前工作的醫院。
那天,就在我快要回到醫院上班之前,突然收到同事的電話。
「喂,阿瞳,妳回來之前去買一個空氣清新香座回來……不,香味那種不夠,妳買寫明是備長炭、除臭那種。」
「發生什麼事了?」
「剛剛有個來覆診的病人,放了一個很臭的屁!對了如果妳找到,乾脆買半打回來好了。」
當時我還笑有沒有那麼誇張。護士本來就厭惡性行業,什麼髒物沒見識過。而且我們是腸胃科的,真的什麼屎尿沒看過呢?
記得有一次,有病人突發肚瀉而且是在椅子上,再加上他本身就有腫瘤,腸道組織腐敗,那個災難現場和臭味,堪稱是我們醫院工作人員的共同經典回憶。
「比那個更臭!我都快想要向護士長要求防毒面具了!」
沒想到我的親密戰友兼好姊妹Kate居然這樣回答我。真的那麼臭?
有了這個比較級,連我也開始不安和好奇起來。於是我匆忙去家品店買了除臭香氣座,趕回醫院。結果我一步出電梯抵達工作的樓層,就嗅到一股讓人反胃的臭味。
「你們連中央冷氣都關了?」
我看見窗戶全都打開,吃了一驚。這沒有違反員工守則嗎?
「當然啊,要是抽到其他樓層去還得了。」
Kate不知道從哪裡推來一台電風扇,一打開就調到最大。
「『案發現場』就在這裡嗎?」
我才待了幾秒,我已經感到惡臭難當,好想咳嗽。但一咳就會吸入更多臭氣,只好強忍。
「對啊,那病人一衝進來就吵嚷著說要找張醫生。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他是專科門診病人回來覆診。」
Kate一邊拆開除臭香氣座的包裝,一邊跟我解釋:「好像是不滿意門診醫生看輕他的病況,他堅持要找我們最有名的張大醫生……」
「他有什麼毛病?」
「放屁太臭。」
雖然說出來好笑,但以醫療角度看如果放屁過多或太臭,確實有可能是身體出毛病的警號。
「聽說上次已經做過OGD和其他檢查,找不出有什麼問題,加上他形容得實在太誇張,主治醫生才會懷疑他其實是心理問題想轉介他去心理科。」
因為心理問題過度介意自己發出的氣味,我有聽在精神科工作的朋友說過,真的會有這種事。
「但現在大家都知道他沒說誇張了。」Kate翻了翻白眼,「妳走運,現在氣味已經散去很多,剛才我都快懷疑自己要被毒死了。」
如果我現在還能聞到惡臭,不難想像事發當下有多濃烈。可憐的Kate。
「但是……這味道真的是那個人的屁做成的嗎?」我皺起眉頭,強忍住噁心試圖辨別清楚,「總覺得這聞起來不像屁……」
我一踏入醫院,就已經做好心理預備會嗅到排洩物的味道。屁是腸胃氣的排放,跟大便本來就是親戚,都有濃郁的糞臭素。
但奇就奇在我現在聞到的臭味不像大便,不像我在醫院工作時會聞到的各種腐敗物氣味。
「我已經嗅覺麻痺了,除了臭到想死我什麼都分不出來。」
「我是說會不會根本不是真放屁,他只是偷偷仍了臭彈之類的東西來裝成放屁?」
Kate愣了一下,她果然沒有想過這可能性。
「但我那時候就在他附近,確實聽到很響的放屁聲啊!」
「電視的整人節目看過吧,那種發出放屁聲的整人道具。」
「被妳這麼一說……我還真沒想過。那他就是早有預備來搗亂囉!」
「如果真的是心理問題,說不定是想要脅醫生給他治療……他年紀很輕嗎?」
「不,我猜四十歲左右是個大男人……」
後來我們就一邊閒聊起別的事一邊開始工作了。當時我絕對想不到事情會扯到自己身上。
三日之後,張醫生突然叫住我說有事要跟我商量。
「我今天下午要做一個Colonoscopy(大腸鏡),你要不要來看看?」
我們科的醫生都跟護士關係不錯,有時開刀做手術會叫我們去觀摩增加經驗。
張醫生今年三十八歲,單身,長相端正,是很多未婚護士眼中的「荀盤」。重點是他是我們科的明星醫生,口碑太好太多病人指名找他開刀做手術,一般照大腸鏡這麼簡單的檢查應該會交給其他醫生。
「好哦,是有什麼特殊情況嗎?」
「就是早兩天在醫院瘋傳的『臭屁男』,」張醫生笑說,「妳會怕嗎?」
「怕什麼,反正他照鏡前要斷食清腸。你覺得他是大腸有事?」
張醫生聳聳肩:「他其他檢查全都做過一遍了,就差大腸鏡。搞不好是大腸內有腐敗組織才會發出臭味。」
「可是我那天聞到『餘韻』實在不像屁的味道。」
「啊?妳覺得像什麼味道?」
「有點像……燒焦什麼東西的味道?很刺鼻。」
「真有那麼誇張嗎……」
「張醫生那天沒嗅到嗎?」
「那天我外診不在,沒有適逢其會。」他打趣說,「那我們要不要先預備防毒面具?」
*
傳說中的臭屁男是個四十幾歲的粗壯結實男人,塊頭大肩膊寬,粗眉方臉,一看就像做勞動工作。他看起來很健康不像有病,但面色確實有點憔悴,雙眼掛著睡不好的黑眼圈。
那天的麻醉師是平叔,經驗豐富。開始麻醉前他給病人解釋靜脈麻醉會如何進行。但病人急不及待打斷他,搶著向醫生說話。
「張醫生,你答應了我的!我今天躺得上這張床,你就一定要給我找出病因來!就算要開刀也無妨!總之一定要找出原因……」
「鄧先生你放鬆一點,你今天只是做大腸鏡檢查,我們不會無緣無故給病人開刀的。」張醫生嘗試安撫他。
「每一個都這麼敷衍我!我要找出病因呀!」病人突然發狠伸手抓住張醫生手腕,連珠炮發般抱怨:「已經一個月了,一個月!我要放長假再自己搬去長洲租渡假屋暫住,比長麻瘋還慘!醫生你一定要醫好我,我總覺得有什麼在我肚子裡……你一定要找出來切除!」
「你冷靜一點,在幫你、在幫你了!」
本來只是來觀摩的我忍不住幫忙鬆開他的手,可不能讓他弄傷外科醫生的手。
這個臭屁男果然名不虛傳,有點歇斯底里。還好他做的是無痛大腸鏡,等麻醉藥生效他就會安份了。
張醫生雖然有點驚訝但仍然很鎮定,溫和地說:「你放心吧,我會好仔細地替你檢查的。但你要合作,放鬆,讓麻醉師幫你,我們才能開始。OK?」
病人這才平靜下來,但看得出他仍然很緊張不安,一直碎碎唸著「我真的覺得肚子裡像有什麼」。直到平叔施打的麻醉藥生效,他握緊的拳頭才終於鬆開。
「好,我們來參觀一下他的大腸吧。」
張醫生笑了笑,開始動手把內窺鏡放進病人的肛門。
微型鏡頭透過軟管,將隱秘的電子影象傳送到機器再放大在屏幕上。髒粉紅色、泛著內臟光滑亮光的管壁包圍了畫面,地震般跳動著。看著畫面就彷彿自己在漆黑洞穴中不斷小心翼翼地緩慢前進一樣。當然,這畫面我在實習時代早已看過。
在進行檢查前我們會要求病人排清宿便,因此鏡頭一路上「暢通無阻」,沒看到什麼髒物。而且以病人的年紀而言,這條大腸看起來大致正常。暫時還沒看到什麼需要處理的息肉之類。
然後,就在軟管完成了大約三份二的路程時……
畫面,黑掉了。
我和張醫生完全呆住動彈不得,整個背脊發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聽到張醫生問:「你、你們剛才看到了什麼?」
我張大了口罩下的嘴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張醫生不是問「有沒有看見」,而是問我們「看到了什麼」。
所以,他也看見了。
只是他跟我一樣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我還在想是我眼花還是什麼精神錯亂的恐怖幻覺。
「看到什麼?」平叔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看著黑色的畫面奇問:「咦,壞掉了嗎?」
「你沒看到?」張醫生用不可思議的口吻反問。
「我剛才在檢查病人的狀況,出了什麼狀況嗎?」
即是說剛剛那一閃而過的畫面,平叔剛好沒有看到。我忽然嫉妒起他來。
張醫生勉強自己恢復鎮定,試著重設儀器,但只是徒然。仍然沒有畫面,而他的手指也在微微發抖。
「要換一台後備的嗎?」
平叔問道,然後瞄了我一眼,他奇怪我怎麼一直沒說話。
「先……等一下。」
張醫生開始把軟管拔出來。最後,拔出了斷頭的軟管。
軟管連著鏡頭的前段,一整截不見了。
「What the Fuck...」
平叔看見也忍不住瞪眼吐出髒話。
我直直地看著那個斷口,腦海裡重播起剛才在畫面黑掉前看到的一幕,心裡面仍然不斷冒出三個中文字:不可能。
「喂喂……我只聽說過不小心捅傷病人腸臟……現在是怎麼?」
平叔應該也察覺狀況有異了,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再問。
「拿、拿另一台來。」張醫生臉色有點蒼白。
我反射作用般立即轉身去把另一台機搬來,但我僅僅只是靠著長期工作訓練機械式地執行醫生指示,我覺得自己的思考似乎停頓了。內心只能重覆想著:沒事的,一定是我看錯了,一定是錯覺……
張醫生一反平常溫柔小心的動作,這次把軟管插進去的時候有點焦躁和粗暴。而且他在放進去之前還特別再三確認末端鏡頭旁邊,用來移除息肉的切除器能正常運作。
深粉紅色的洞穴再次在畫面出現,醫生操控著鏡頭小心翼翼地前進。我也跟著死盯畫面,內心卻矛盾地寧可不要看。
「可以用切除器把斷掉那截拉出來嗎?」平叔好奇問,「到底怎麼斷的?奇怪。」
醫生沒回答他。
鏡頭繼續前進,終於差不多來到剛才出「意外」的位置。
「啊啊啊啊啊──!」
畫面再次在我的尖叫聲中變成一片漆黑。這次我終於能叫出聲音了。
現在換平叔整個呆住說不出一句話。張醫生比我冷靜得多,似乎早有決定,他一邊把軟管拔出,一邊果斷地宣佈:
「開刀!」
他瞪向已經退後了兩步的我:「別呆著,立即幫我預備手術室!」
「但、但是……」我聲音顫抖著。
張醫生舉起剛剛拔出來的軟管,斷口跟之前那條一樣。
「去!」他大聲命令。
失神的我幾乎只能聽命令行動,跟著後來是怎麼推床換床我都不記得了,總之最後我們把病人放上了手術台進行緊急手術,臨時被拉進來幫忙的Kate完全不知道是什麼狀況,我們也沒時間沒辦法說明。
張醫生幾乎是一等平叔說麻醉可以了就立即開刀。
剖開肚皮後,病人的腸臟終於坦露在我們面前。剛才被放大幾十倍塞滿鏡頭的畫面,只是這串內臟的細小切面。想到剛才看到的東西實際上應該比我指頭小,我才總算重拾起一點理智配合醫生工作。
但就在醫生的手術刀切開大腸的瞬間──
一股比血腥味更刺鼻難聞的氣體突然從切口噴出。為何我能那麼肯定是從那裡噴出來?因為我看見了──切口噴出了一團灰白色的霧,我從沒聽說過從人體噴出的氣體會有顏色。
那股灰色的霧只噴發了一下,就已經讓整個手術室充斥滿讓人難以呼吸的臭味,甚至令我們忍不住咳嗽。儘管現在這股味道混和了剖腹的血腥味,但我還是能分辨出它那無機的噁心感,還有點像燒焦黑胡椒和塑膠的味道,跟上次的屁很像。
只是這次氣味強烈得多了,直接穿過外科口罩侵襲我們的鼻腔和喉嚨,還有眼睛。我退到牆邊,雙眼不受控地流出淚水,非常難受。Kate也窩到我身邊抓住我手臂,一直咳。
但張醫生似乎鐵定了心,他強忍著咳嗽和淚水,神色凝重地繼續手術。那一刻我不禁想到能被訓練成醫生的人果然需要很冷靜和自制,我現在只想轉身逃出去。
因為我已經退到牆邊,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我沒法看到張醫生在病人的肚子裡做什麼。只看到那些惡臭氣體隨著張醫生手起刀落又噴出了兩次,直到張醫生發出了一聲慘叫。
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尖叫,他跌坐在地板上,繼續失神地叫喊,彷彿發生了什麼極恐怖之事。
「我、我去找人幫忙!」
Kate大概是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人,她一邊咳嗽一邊衝出了手術室。
我走過去試著扶起張醫生,但他太過激動恐慌,雖然終於停止了尖叫,仍然動彈不得。這時候,兩個臉上戴著防毒面具、穿著綠色手術服的人衝了進來。前面的人看了一眼手術室的亂狀,就對我說:
「妳還能動嗎?把張醫生帶出去!」
是陳醫生的聲音。
「平叔!平叔昏倒了!」聽聲音另一個面具人是Kate。
「去麻醉科叫人來幫手!這不是負壓手術室,只能將空調調大一些。」
「手術刀!」張醫生像忽然清醒過來般抬頭大叫,「手術刀!在裡面!」
陳醫生搖搖頭,嘆了一聲。
「這裡交給我,你去休息吧。」
我隱約記得聽到他這樣說,然後我就扶著張醫生走了出去。
離開手術室後,張醫生總算能自己走動。我們默默地脫下手術服清洗雙手,他雙手比我抖得更厲害,而且臉無血色。我不敢問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那天我接著就請了病假回家,當晚就發燒了。迷迷糊糊地過了兩天才退燒。
後來我聽說,陳醫生接手後檢查了病人的腹腔沒有任何異樣,就把切口縫合了。他質疑張醫生為什麼要對病人開刀。
張醫生說是為了取回遺留在病人腸內的內窺鏡鏡頭。那兩根斷掉的內窺鏡軟管理當能證實我們的說話。
但不管是陳醫生在縫合前反覆的肉眼檢查,還是後來照X光,都沒看到病人體內有任何異物。
總之最後好像是用大腸穿孔作為緊急開刀的理由,幸運的是病人手術後也沒有大礙,平安出院,臭屁的問題也消失了。
我不知道醫院還有沒有其他人看到內窺鏡的影片紀錄,我也沒有機會再見過張醫生。在我退燒後上班那天就聽說,他在手術意外當晚就辭職了,情願賠錢解約,再也沒有回到醫院來。
平叔申請了提早退休,我也跟著辭職。一直到一個月後同事替我們辦歡送會之前,我們都把它當成一場惡夢和禁忌,沒有再提起過那天的事。
歡送會那晚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居然給平叔勸酒,結果平叔喝醉之後就好像壓抑過久開始失控哭鬧,說出讓其他人毛骨悚然的鬼話。
他說那天張醫生剖開病人的大腸後他真的看到了,切口噴出臭氣,幾條黑色的、章魚腳似的東西突然從切口中伸出來,捲住了醫生的手術刀,然後就縮回去。明明被醫生緊緊握住的手術刀,居然一下子就被那東西搶走了。其中一條章魚腳還摸上了醫生的手腕,張醫生才會嚇得跌倒地上尖叫起來。
他發誓說那些章魚腳每一條都差不多有一圓硬幣那麼粗,長滿了一顆顆像玻璃珠子似的東西,滑溜溜的。當天手術室明明點算時少了一柄手術刀,對吧?但沒人敢對質。
其他同事都當他喝茫了亂說話,但我看見臉色蒼白的Kate求助般向我瞄了一眼。她是當天我離開手術室後負責收拾收尾的護士,少了一把手術刀的事實她心中有數。
我忍住了只是搖頭什麼都沒有說,我鐵了心絕不會把我看到的事告訴她。
但就在離職後沒幾天,我竟然在新聞上再次看到了那位病人的消息。
那是一宗火災新聞。油塘高翔苑的紀律部隊員工宿舍,發生了氣體爆炸,做成四級火警。居住於事發單位的一家都被燒死了。
據知事發前鄰居曾投訴現場傳出怪異臭味,消防員懷疑爆炸起因是媒氣洩露。只有我,不相信原因會這麼簡單。
因為我在那台內窺鏡的放大畫面上看到了兩次。在那個男人的腸臟裡,黑暗的深處突然撲出了一團跟腸道一樣泛著油光的黑色物體。那東西像是一團長了無數玻璃眼珠的觸手,我敢發誓那些眼珠隔著鏡頭跟我對上了視線。它一撲出來就裂開星形的嘴,露出無數細小而尖銳的利齒吞掉了畫面。
如果這世界上存在著能發出惡臭氣體、咬掉鏡頭、扯走手術刀,還能消失在人體內的巨型寄生蟲──那一定不是寄生蟲對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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