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可能不是惡，是善

　　久違的想寫一些有關日本AV界的事了。依照往例，我會把這個你可能預期會很刺激的題目寫得嚴肅枯燥，更何況引起我想寫這篇文章的因由，除了日本AV新法實施後的後果逐漸在發酵，對我自己來說其實是來自上次談數位中介法很直覺的聯想。對，我索性把結論寫在前面好了，當我們在談論一些政策的可行性和優劣時，切切不可拿良善的動機當作為法令辯護的理由，台灣政府想限制網路上的假訊息流竄絕對正當，日本政府想保護年輕女孩不要因為被欺騙下海拍A片絕對正當，甚至中國政府想捍衛國民健康遠離嚴重的流行疾病也絕對正當，問題都是在「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要做的具體事情是什麼以及會付出什麼代價？」然後更重要的是「這個代價跟你原始的目的比起來值不值得？」甚至是「要做的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可以達到你的目的？」沒有這些詰問，再嚴謹良善的國家和政府都可能幹出蠢事。

　　有鑑於我的朋友們多為陽光正面清新健康的社會中堅，不會對日本AV界像我一樣有莫名其妙的興趣和認識，所以要談論日本AV新法，我想還是得有些背景知識陳述。近因是來自於日本最近跟台灣一樣，都在討論法定年齡要從20歲下修到18歲的議題，台灣好像比較在乎這些年輕人投票會投誰，日本更直接面臨到的問題跟台灣不同，因為他們有全球首屈一指的成人影視產業。原本的規定是未滿18歲當然禁止拍攝成人片，滿20歲民法上成年之後有簽訂並履行演出契約的全部能力和責任，問題就出在18到20歲這個年齡段，理論上過去這個年齡層的少女少男（當然多數是少女）可以拍Ａ片，但是家長或監護人有權認為這些青少年與經紀公司（事務所）和片商簽下的拍攝合約，因為當事人未滿民法的成年年齡而無效，從而禁止片商拍攝、發行這些未滿20歲的青少年演出的Ａ片。意思也就是讓家長作為最後的把關者，就算未滿20歲的孩子跟片商簽了約要拍A片，父母也有資格和能力及時中止合約。但是合法年齡一下修，只要小孩一滿18歲，他們跟片商簽下的合約就具有完全的效力，爸媽就算發現也不能置喙，更遑論阻止。日本的衛道人士認為這將導致更多年輕、甚至是高中還在學的孩子踏上A片這條路。所以隨著18歲成年法案的通過，相關的救濟法令，也就是所謂的AV新法就開始討論了。

　　其實光是這個部分，就有值得討論的邏輯問題，我認為既然要降低成年年齡，那代表的就是認為現在18歲的青少年，已經有足夠的判斷能力去承擔民法裡成年人的權利和義務，那何以唯獨拍攝AV這件事是他們無法判斷的？我知道說到這邊一定會有人會跳出來說，18歲跟20歲真的有差，他可以提出一萬個例子來證明18歲的青少年有多麼幼稚和愚蠢，放他們為所欲為真的不行。我百分之百同意，真的。但是在此同時，我也可以提出一樣多的例子，來說明20歲、30歲、50歲、80歲的人會幹出怎樣的蠢事，那人就永遠不要成年好了。所以應該這麼說，成年年齡的降低不是認為人到18歲還是20歲就不會做蠢事了，而是認定「一個人到幾歲就該為自己的行為負全權責任」，如果認為18歲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承擔簽下AV演出契約的責任，那其他的契約呢？其他的民法成年行為呢？這是用什麼標準在衡量的？我自己是覺得「你18歲了，該長大擔負責任了，但是可以負什麼責任是由別人決定」這件事，有些說不清楚的荒謬。這讓我想起一個老笑話：「在我家，大事我決定，小事老婆決定，至於事情是大事還是小事，老婆決定。」

　　扯遠了，回到AV新法。日本的AV界存在很多問題，也不會是什麼光宗耀祖的產業，而經紀公司（或說是事務所）矇騙懷抱星夢的女孩簽下厚厚的陷阱合約，事到臨頭才強迫她們拍片的事件確實存在，而且顯然也不會只是一兩件的個案。這種所謂的「強要」事件最著名，也引發最大後續影響的，應該是星野飛鳥。這個事件連繁中維基百科都有了，這邊簡單敘述一下。星野飛鳥原本是個在日本演藝界一撈一大把的一般寫真女星，她的事業起步不是一出道就爆紅，但清秀可愛的外型還是讓她受到了一些關注。不過很快的，身材清瘦、臉蛋也沒到傾城傾國程度的她演藝生涯就迅速黯淡，已經顯然無法靠演藝工作維生，她悻悻然回到故鄉，心中還懷念著那些有粉絲為她痴迷的日子，卻也只能心有不甘的回歸平淡，準備跟其他同齡的女孩一樣找個一般的工作就業。這時候，一個叫青木亮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聲稱自己在演藝界很有辦法，還大力稱讚她的潛力，不只可以讓她的演藝生涯起死回生，還會安排許多海外的工作，讓她大紅大紫。星野飛鳥大概覺得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而且還可能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因此欣然答應，簽下了厚厚的、自己都沒辦法讀完的演藝合約。很遺憾的，第一個工作就出了問題，她以為是她嫻熟的寫真拍攝工作，想不到一到拍攝現場，導演就要求她把衣服全部脫光，而且接下來會做的事顯然也不會只有脫衣服而已。星野飛鳥驚慌地詢問青木亮，青木亮只是冷冷地說這就是他們為她規畫的一部分，如果星野飛鳥想要拒絕拍攝，那就要賠償一億日幣。小女孩嚇壞了，整個片場沒有人幫助她，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等她就範。

　　於是，她屈服了。

　　平心而論，星野飛鳥在AV界發展得不算差，不只在業界兩大集團SOD和北都集團都得到了專屬女優的合約，還都是這兩大集團中最頂級的片商SOD STAR和S1（如果上面的敘述你依舊無法了解為什麼這算發展得好，那就當作是個歌手，先後滾石和華納都願意跟她簽約出唱片好了），但是這當然與她簽約時的預期截然不同，與家鄉的雙親關係也徹底決裂，自己的心理狀況也出了問題。自我封閉、試圖尋短。在四年後，她終於決定帶著傷痕累累的身心離開了AV界，這次經紀公司並沒有阻止她，畢竟以AV女優的生涯來說，四年已經讓公司賺得足夠了。又過了三年，同一間經紀公司、經歷類似的另一位AV女優香西咲終於決定出面指控青木亮，星野飛鳥也終於決定不再沉默，接受雜誌採訪，和盤托出這一切，這也引起了日本社會的轟動。然後你以為正義終於得以伸張，惡人得受惡報嗎？那位罪魁禍首、哄騙星野飛鳥拍攝A片的經紀人青木亮，在事件後雖然關閉了公司，但是現在可是混得風生水起，他還是在做AV女優的經紀人，旗下最大咖的女優相信大家也都認識，甚至可能是你唯一記得住名字的現役AV女優，正是鼎鼎大名的三上悠亞。

　　（不過我覺得三上悠亞應該不是「強要」或受騙才拍片的就是了。）

　　日本AV界骯髒污穢的事當然不少，星野飛鳥的經歷或許連淒慘的前10%都排不上，看起來她至少有拿到還算合理的酬勞，有些知名女優的片酬據說低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更低階一些的素人等級女優待遇絕對更加惡劣，還不如去風俗店工作，最起碼以後要上岸還比較不怕走在路上被人認出來。但是也必須要說，星野飛鳥的事件確實有喚醒日本社會的關注，據說之後「強要」事件已經減少很多了，據說是這樣。總之「強要」事件的遠因加上法定成年年齡下修的近因兩者加起來，一些衛道人士就開始醞釀推動這次的「AV新法」。新法的立法精神是藉由充足的「冷靜期」給予AV演出者最大的後悔權力，演出者簽訂契約後必須滿1個月才能拍片、拍完後的4個月內不能公開，作品販售公開後的一年之間，演出者可以無條件解約、並且要求作品下架停止販售，演出者可以單方面解除契約且不必負擔任何損失賠償。

　　看起來相當完善，不是嗎？演出者（不管是男優還是女優）要是「越想越不對勁」，幾乎隨時都可以要求無償解約，已經花了錢拍好壓製舖貨上架的影片還可以隨時下架。演出者的權益受到最大可能的保障，相對來說萬惡的片商就肯定慘了對吧？換個方式講，這是一份對受雇的乙方絕對有利，對出資的甲方絕對不利的合約。

　　那麼，如果你是甲方，你有任何想簽約的動力嗎？

　　所謂的商業合約，其實是甲乙雙方在合作過程中，藉由妥協來最大限度地降低彼此風險的文件。也就是說，這樣的合約必須甲乙雙方都能得利才能成立。想像一下，你新家要裝潢，找了個施工工班簽約，結果合約裡面說你要先付錢買裝潢的建材，工班如果做到一半後悔不來了，走之前還把釘好了的天花板拆掉，這都沒關係，甚至已經收的錢都不用還你，那你還會簽嗎？如果合約中關於利益保障這個部分嚴重傾向一邊，那這份合約還有什麼意義？對，有關這個AV新法，我個人是覺得或許立意良善，但是實際的內容實在不太高明。看起來是給予了演出者冷靜期和沒有後遺症的後悔權力，實際上則是告訴所有片商，合法的簽約就代表了巨大的風險。而且條文中的「演出者」不只包括了女優，是影片內的所有參演人員都包含在內，也就是男優們也有要求影片下架的權力，那些最最低階、甚至都沒露臉的汁男也有權力要求下架。總而言之，片商合法拍片的風險大幅上升，但市場需求卻越來越巨大，那會有怎樣的事發生？

　　寫到這邊，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額手稱慶，看來AV新法不只保障了女優的權益，甚至還可能讓片商們風險過大而不願繼續拍片，這樣就可以連根拔除AV產業了！日本終於可以迎來乾淨無色情的社會了！有可能嗎？我們在談論的可是一個產值破兆元、據說佔日本GDP 1%的完整巨大產業鏈。因此在行業不可能就此消失的前提下，面對一張只片面保障一方的商業合約，暴露在巨大風險下的另一方也就是片商們最合理的作法有二，一個是改成走完全沒有法律規範的平台如fc2等方式地下銷售，而fc2的問題更多，沒有法律保障之後對女優的欺壓剝削不可能比現存的合法片商要少，fc2上社會新聞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另一個是即便片商跟女優簽下了有冷靜期的合法契約，為了保障自己的投資，片商很合理的會尋求不合法的地下黑道力量來「確保」女優們「不會後悔」。之前在ptt的AV女優版上有版友好奇，日本怎麼敢訂這個法，不怕得罪背後的黑道勢力嗎？我的看法是，我是日本黑道我肯定舉雙手贊成這個法案通過，因為它創造了片商不得不與黑道更緊密結合的條件，更讓黑道得到更豐富的營養來生長，最後受到威脅的又何止是那些AV女優而已。

　　當然現在AV界也有一些自救行動，除了像是知名女優天使萌上街頭發傳單反對新法之外，也聽說有些很有創意的作法，像是有AV女優轉換了身份，用比較簡單的說法是從合約上配合演出的乙方，變成組織拍片團隊的甲方，這樣是不是就能規避新法的限制我不清楚，不過大致上可以猜到這有很大可能只是片商玩的花樣，我跟女優還是簽約，只是簽的合約不是演出合同，而是場地、人員、器材、行銷通路等等的租借合約總行吧！女優們除了可能要更直接的擔負銷售成績的風險，她們要是後悔想下架影片也可以，但是本來不見得要明確索還的「租金」那可就得連本帶利的還錢了，那跟修法前合約裡的違約金有什麼區別？真要說區別可能也有，那就是更晦暗不明、更虛偽危險，也更難以受控吧。

　　我想說的是，保障AV女優的權益我百分之百贊同，但這個不太高明的修法只是一群道德感爆棚，自以為能保護AV女優的人，在沒有完善思考又不清楚業界生態的情況之下，用缺乏商業邏輯的方式逼迫所有人都變成壞人，更讓AV女優承擔更大風險的作法而已。我還是想說，缺乏現實感的善意，不會因此就不作惡，有時為禍更甚。一百年前我們看過美國禁酒令的惡例，我衷心希望今天不要再重演那樣的慘痛經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