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屋窗前,窗外樹葉在風中沙沙響著,陣風的間隙,空氣更顯安靜。不遠處的潺潺聲,應是十文溪裡,不甘寂寞的溪水在應和著。白頭翁嘹亮的啾啾聲,在微涼秋天裡,卻有些孤單。
菸,戒了好多年了,不然眼下的氣氛,還真的很適合點根菸,在緩緩上升的煙霧中,細細回憶,那年奔馳在林間的豪邁歲月。
妻兒午睡正酣,我推開門,緩緩地走向沿溪步道,踩著碎石落葉,走到了十文溪與佳保溪的交會處,這裡的水聲轉大,合流水勢奔騰,對岸山壁,拔峭而上,插入雲霄,聲勢奪人。隨意轉角處,都可見美景。
陡峭、狹窄、綿密的山徑,危險、困難,不易征服,正是揮灑青春、凝結汗水、堆積回憶的地方。
記憶總是短短、薄薄、片片、斷斷,二十多年的往事,記憶能串連成回憶的並不多,更何況中間有些難堪的轉折,記憶有時會聰明的忽略了你的記憶。
舊地重遊,景與色打開記憶的鎖,儘管人事已非,但是記憶的片斷連結成串,影像、故事都越來越清晰。
原本只安排兩天的行程,為了捕捉更多的記憶,決定延長假期,打電話回台北公司,多請一天假,請假的理由是─「回憶」,接電話的同事一頭霧水,「回台北再說給你聽……」。
交待了俗務,在溪邊找塊石頭坐了下來。沙!沙!沙!風又來了,溪谷長草被吹彎了腰,人形大的溪石,露了出來,形態正如獵人,撲入了我的記憶……
那一年,一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中部深山,服役是他們的義務,沒有一個心甘情願的來這裡,對於加入這個傳說中很操又神秘的部隊,心中有的是滿滿的不安與些許的哀怨。
「你可以做多少個伏地挺身?」班長惡狠狠的問。
「大約三十個」新兵怯生生的回答。
「我保證十天後你可以一次做五百個」班長露出得意的微笑。
類似的對話,根本就是恐嚇,會讓每一位新兵背脊發麻。加入這個連隊的第一天,就再也沒有時間怨恨或抱怨了。清晨睜開眼睛,就有滿滿的體能操課,等待著這群新兵來經歷。
可怕的操練課程,就是身後的巨輪,只有用力往前跑或被巨輪輾過,二選一,不會有人選擇被巨輪輾過,每個人在第一天都發揮了驚人的潛能,達到這輩子從來沒有到達的境界。
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五十個伏地挺身的我,第一晚就做了超過一百個伏地挺身,潛力真的很可怕啊!
每天早晨眼睛一睜開,一萬公尺跑步在等著;吃完早餐,五百個伏地挺身在向你微笑;午休後,五百個仰臥起坐等你完成;傍晚的五千公尺,只是點心;晚間還有五百個交互蹲跳。
這不是只做一天的功課,而是日復一日的操練,跑步時背包中還要放紅磚頭,當是重量訓練。每天清晨聽見起床號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全身發抖,都很想就此死去。
做伏地挺身加強訓練時,班長喊一就伏下,喊二就挺上,班長有時聊天聊太久,忘了喊二,這群新兵就吃盡了苦頭。
「很苦嗎?很累嗎?你一定要撐下去,現在的訓練,是為你們下基地時打基礎,你們一定要把自己練到跑得比山豬快,力氣要比黑熊大,叫聲要比猴子更大聲,不然你在基地山訓,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班長邊下口令,邊教誨這群菜鳥。
「班長!你如果不快點喊二,不用等以後,我現在就死給你看!」當然,那是絕對不會敢說出口的心內話。
「練唱軍歌、答數,一定要比山對面的台灣獼猴叫得更大聲!」夜裡練唱軍歌,每一個新兵都要把喉嚨扯開來「唱」.....應該是「吼」。
十幾個大男生,鬼哭神號的唱完一曲軍歌,連山神與野獸都會嘆息!還好這個地方只有野獸與山神居住,才能容忍如此悽厲的歌聲,在安詳的夜間山谷飄盪迴旋。
剛下部隊的新兵,一律穿著紅短褲受訓,體能達到連隊的要求,才能離開新兵班,穿上繡有自己名字黑短褲。體能測驗原則上一個月一次,體能好的一個月就離開了魔鬼也不想去的新兵班,體能不好的就要在新兵班多待一些時光,有人待了半年,有人甚至超過一年,才能穿上黑短褲。
新兵訓練時,吃完早餐不久,就趴下去做伏地挺身,再站起身來,往往是準備吃午餐。新兵趴地上往上看,看到走過的學長們,穿著短到與臀線齊的黑短褲,一方面羨慕黑短褲的自在,一方面咒罵走過的學長是在炫耀黑短褲還是結實的屁股。
相較於新兵班是魔鬼也不想待的地方,穿著黑短褲的生活,那可是快樂似神仙啊!
當兵就是要「按表操課」,黑短褲的學長的上「按表操課」往往讓人瞠目結舌。
例如:「野外求生」課程,就下到大甲溪谷去做「石板烤肉」與「無具炊事」的操演。上「跟蹤脫哨」的課程時,就去東勢鎮上,鎖定漂亮的美眉,跟人家回到家,把地址抄回來。上「情報竊取」課程時,要負責把東勢鎮上,冰果店小姐包包中的小說書名抄回來交差..... 。
新兵們看著學長活靈活現的講述著「按表操課」的美好時光,無不心嚮往之,明天做伏地挺身時,一定要再加把勁............黑短褲的誘惑啊!
每年這支部隊都要到谷關陸軍特戰中心受三個月的山訓,中心是在谷關附近,地名是「麗陽」,美麗的太陽,在秋天或者冬天,甚至是春天都是很美的名字。有陽剛的威猛,也有溫柔的意境,當年就很喜歡這個名字。
麗陽就是班長口中的基地,被形容成地獄的地方。
那一年的年底,連隊開拔到麗陽下基地,迎接我們的卻是嚴寒的天氣,所有人、事、物都安置就緒時,已過就寢時間,新的駐地沒有熱水,一群熱血青年,在寒冷的天氣中,沖著冰冷的水,每人身上都冒著白煙,數十條精實的身軀,在白霧中飛騰,那是我對麗陽最深刻的印象。
麗陽的訓練對新兵是個喘息,因為白天的時間,都要上課,沒有時間操體能,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出新兵班的時間就要延後。但無論如何,我已經出了新兵班,而那些未出新兵班的學弟們,看起來似乎比較有笑容。
特戰訓練的基地,相當遼闊,後山是一望無際的山脈,前面則是流向海峽的大甲溪谷,都是訓練場所。
「陷阱製作」課時,活生生把越戰電影中的情節,搬到現實生活中來訓練,小小草堆中的機關,一腳踩下去,就會有數十根竹箭飛過來;爆破實作,要隱藏火藥,埋雷管,拉引線,做開關。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旋轉開關,啟動電源後,數十公尺外火藥瞬間炸開,轟隆巨響,震波撼動,煙硝瀰漫,心都快得要跳出來。
雖然小時候生長在戰地,槍炮聲從不間斷。但是親手啟動炸藥的感覺,很不一樣,心臟噗通噗通的跳了好久好久。當下希望,絕對不要在現實世界中啟動炸藥。
在大甲溪谷中訓練的強度,不亞於在深山中的操演。垂直降落,從河谷的山壁上用繩索垂直降下。急迫渡河,則是要用極少的河邊植物或飄流物,完成安全渡河的任務。這些看似有趣的訓練,一方面有相當的危險性,另一方面在戰場上也有極高的實用性。
有些課程非常的有趣,例如:「情報竊取」要教開鎖,先學習製作開鎖工具,再學鎖的原理,各式各種鎖打開的方法。當時連上弟兄,腰間都配著一串開鎖工具,好像人人都是鎖匠。
「跟蹤脫哨」則是情報員片中的情節,要學習如何跟蹤不被發現。萬一被跟蹤要如何偵測認定?要如何擺脫對方的跟蹤與糾纏?
還有一堂令人驚奇的課,屬於政治面的操演,叫做「糾眾滋事」,學習如何散布謠言,如何糾集群眾,如何鼓動群眾的情緒……,達到製造混亂,趁亂滋事的目的。
這些課程在當時都是禁忌,但是我們卻要認真且好好的操練與學習,因為我們是特種部隊的最前鋒。
教官說,這連隊的成員不好找,不但要體能好,腦筋更要好,反應要很快,應變能力要很強。最重要的是長相要很普通,不能太高,不能太矮,太能太胖,不能太瘦,不能太帥,當然也不能太醜,最好是別人看見你一萬次,也不會對你的長相有任何印象。
連隊的任務非常的特別,要在戰爭發動前,先滲入敵方陣營,除了做情蒐,也要搞些小破壞,擾亂對方軍心士氣,再等候並配合突擊部隊的進攻,是走在前鋒突擊隊伍前面的菁英部隊。
當戰爭結束,這支連隊,還要負責善後,進行戰地政務,安定戰場,也是最後離開戰場的隊伍。
基地結訓的期末測驗,是由三支同時下基地的連隊進行對抗,我們是駐在台中深山的隊伍,另兩支則是大有來頭,一支是由前線金門來的連隊,另一支則是來自兩棲的海軍陸戰隊的菁英。
如果光從外型來看,另兩支連隊的體型比我們高大很多,但是裁判官一開始就看好我們贏面大。因為我們完全符合了政戰連應有的特性,這群人一散開,就是一窩死老百姓的烏合之眾,但是一集結,就會驃悍的不得了。而另兩支連隊,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很驃悍。
測驗時間要在山上待五天,測驗比賽的內容包括野地林間的目標搜索,夜間強行軍強度與速度,突擊敵營與破壞敵軍設備的能力等等……,三支連隊在不同的地方進行實測,並不是對抗,無法得知另外兩連的成績如何,但是從長官臉上滿意的笑容來看,我們應是節節勝利的隊伍。
演訓的最高潮是演習的最後一天,三個連隊從台中的麗陽基地,步行了四天,翻越群山峻嶺,來到苗栗卓蘭,最後演訓項目是「糾眾滋事」。我們要演的橋段是「悍匪劫女」,我的工作是去散布謠言,一早就到附近市集勘查,跟同梯在一家早餐店吃早餐等待。
時間一到,我們就一邊往集合點集中,一邊散布有美女被壞人挾持的謠言,果然一堆人,跟著我們前去看熱鬧,現場就見連上最壯的弟兄演悍匪,還請來東勢鎮上冰果店的小姐演被挾持的美女,最有演戲細胞的弟兄演美女的哥哥,在一邊呼天搶地,圍觀群眾的情緒也越來越亢奮。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幾乎到了失控的地步,裁判官馬上宣布演習結束,本連大獲全勝,得到了極高的評價,連上弟兄發揮了政戰連最強戰力,平凡中見功力,要文要武都大勝。
基地任務結束,我們返回和平駐地,那是一個安靜的原住民與平地人混居的小聚落,跟百姓只有一牆之隔,跟附近的居民感情極好,營區門口的阿婆每晚都會包些肉粽,宵夜時間我們都會去跟阿婆買肉粽。
春天和平附近的桃子盛產,鄉公所還會協調連上弟兄幫忙採桃子,我們邊採邊吃,吃不了幾顆,牙齒就酸到受不了,只好努力的採桃子。
基地訓後回到和平,寧靜生活了三個月,我們彷彿成了卸甲歸田的老兵,三個月後,我們接到連隊被精實裁撤的命令,萬般無奈只能接受軍令。
陸軍政治作戰第七連正式走入歷史,我們這群悍兵猛將,背起行李,移防到台中港,加入步兵的行列守起海防,那些即將退伍的學長,往往愁眉不展,頗有龍困淺灘的感慨……。
在反攻大陸的年代,台中山區潛藏著兩個戰力極強的神秘特戰部隊,除了政七連外,還有政二連。後來因為攻勢戰略改為守勢戰略,這些帶有進攻意味的突襲特種部隊,逐步解編,走入歷史。
身為其中一員,曾經把汗水灑入大甲溪,曾讓吶喊聲迴盪在麗陽山谷,也曾健步飛馳於東卯山的林間,身為最後一代的政戰連的成員,有著無限的感慨與榮耀。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舊地重遊,感念無限。儘管營區已被夷為平地,大甲溪河床暴漲數公尺,河床也改道了,肉粽婆婆的身體彎的更低了。
但是至少還有這一片山林依舊,大甲溪水切割山脈的功力依舊,麗陽營區的招牌還樹立著我們的青春回憶。九二一地震及無數次的大水風災,也沒有摧毀我們留在這裡的青春的吶喊聲與堅毅完成任務的決心。
思緒流轉了千百回,逝去的時光如佳保溪水併入十文溪,再也回不來了。
也不知在這塊石頭上坐了多久,想要站起身來,腰有些痠,一時站不起來,佝僂著身子,慢慢打直了身體。才幾年時光,當年那個以為可以隻手撐起地球的狂妄小子,已經成了打不直腰桿的老頭。
林間飄來的吶喊,是兒子呼喚的叫聲,老婆泡了一壺茶等著我。與兒子碰著面,迫不及待的要跟兒子分享當年當兵的英雄事蹟。
「爸在當兵的時候哦.....」
「你這兩天已經講了八百遍當兵的事了。」
「有嗎?」
我沈默了,記憶還是自己保留著,孩子有他自己的記憶要建構。
「爸!你怎麼不說了,我等著聽八百零一遍呢!」
我跟兒子兩人相視大笑。
歲月逝去不會回頭,記憶封存不會完整,但是兒子延續著我的生命,會一代代傳下去。
我也不急著說出那八百零一遍,默默的跟著兒子的步伐走回住處,暮色中,溪谷對面的山徑上,一個年輕身影,如獵豹般飛馳而過,我正要舉手,那人卻已不知去向。
「我年輕時也有這種身手!」………….
這是第八百遍的感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