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天明很快刷開了周邊的黑,再次登上526運輸艦,
退伍那天像是給自己贖了身,青春卻已抹上一臉老成。
1999年之前,大專男生的當兵生涯可追溯自台中成功嶺的軍事訓練。有四十七年歷史的大專集訓比照陸軍新兵訓練,以開訓、結訓、震撼教育及行軍操練為四大重點。開結訓都要頂著鋼盔持槍站上一兩個小時,大戲只有兩場,之前的排練卻有好幾次。在酷熱的暑期那是體能意志與豔陽高溫的對抗,台上滔滔不絕的訓詞入耳後似乎只成雜音,真正在腦袋裡東敲西撞的是「要撐住」的自我喊話;眼球算是當下唯一能動的身體部位,涔涔汗水下的雙眼梭巡著視野內的群體,等著捕捉不支蹲下的身影,而那滿眼金星也曾經逼得我跟著「矮人一截」。
對我們這群大專寶寶而言所有訓練都是新奇的,最刺激的課程莫過於震撼教育,再豪華的生存遊戲都難以相比。學員們在低矮的鐵絲網下持槍匍匐爬行,頭上有機槍掃射,感覺不遠處的地面有炸藥爆破,全場槍炮聲轟隆作響,我在隊中衝出前鋒,率先抵達終點。高中時一度入選國防體育校隊,五百障礙是我可以「展風神」的機會;趣味中帶有挑戰性的「領導智能訓練」及長途行軍,都是我們在「成功嶺高級戰鬥營」的難得體驗。
知道是訓練,知道這些砲彈不會傷到人,震撼之餘其實沒有多少害怕,如果真的在戰場上不知道會不會嚇到魂飛魄散,後來想起連玩漆彈都怕痛呢。
我在一次課堂的上台幽默發言,讓輔導長印象深刻,課後他要我接下全期聯歡晚會的主持棒,我卻因信心不足而婉拒,接手的同學幾年後成為華視主播。大專訓的學員素質相近,甚至有些學校同學也在同隊,那六周的煎熬雖然前所未有,但起碼生活和團體皆單純,將來下部隊之後,那裏才是個大染缸。
讀大學時我因為沒有要再深造,課業上其實不夠認真,唯有畢業前準備預官考試(當年錄取率僅約9%)我志在必得。預官的養成集訓在鳳山步兵學校,從這裡我開始走向生命中的一段陌生旅程。
比起成功嶺,步校的集訓更高一檔次,前十二周的基本訓練加六周的分科訓練,步槍機槍到手榴彈迫擊砲都是實彈,各項體能戰技課程更加精實。不過再次穿上「學生」草綠服的我當年已更有想法,面對我們這群以大學為主、部分博碩士生及專科畢業生的菜鳥,出身自軍校的帶隊軍士官風格特質不一,我常暗自較勁年齡相近的彼此的領導智能,離開步校之後,出列管教的即將是我們。
期中,最資深的區隊長指定我擔當首任實習值星官,在上千名同學面前出列高喊口令,清瘦的身材沒有雄厚的丹田,但我還是死命喊破喉嚨,挺直腰桿,用力擺出此生最雄壯威武的軍人英姿。
「稍息,立正!」
「實習值星官學生詹○○報告,全員應到⋯⋯」
步校受訓期間,晚上收假時走在靜謐幽暗的鳳頂路或凱旋路上,我還記得那股萬般寂寥的滋味。現在來看,那其實是一種精神疫苗。
前期末的專業兵種抽籤像是「命運好好玩」大轉盤,冥冥中或許有些祖先會動一下手腳。最高潮的是被視為下下籤的兩支空降特戰抽出後,全場歡聲雷動。話說熬過那一年半就可以驕傲一輩子,不過左顧右盼那一張張欣喜逃過大劫的稚嫩臉龐,什麼豪情壯志還是留在嘴巴講講就好。我抽到八一砲,這種迫擊砲主要配置於金門,結訓後我果然分發到這座當年還是「戰地」政務的外島。
大三寒假我參加的
金門戰鬥營,也許是老天先端上桌的命運甜點;將近兩年後再次搭乘526運輸艦
前往金門報到,與同梯弟兄在航程中共享輕鬆的最後一夜,頗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惆悵。
我被分發到旅部連擔任搜索排排長。就學時打工之外,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正式進入職場,而且直接擔任「課長」。初期最大的考驗是面對人性,真真假假,虛實難辨;帶隊管人排衛兵等日常,有些老兵或士官特別在抱病號時很會裝,連跟我講些靈異故事都煞有其事,像是「我在床上睡了一覺之後,竟然在路邊醒來」這種鬼話連篇似乎看準我這個菜排好騙好玩。文質彬彬,在野戰步兵似乎是一種貶義詞,也曾經,有不鳥我的兵甚至動手推我,有老班長在半夜被酒後的政戰處長無端修理,那職場霸凌的一牆之外是
畏縮在床上的我。
肩上的少尉階,有時加重我的不堪。
在島上,日子得過且過地~爬過。
1989年底與旅部禁閉室班長合影,老兵說這隻老狗會看官階。
狗是營區中的良伴,退伍前我帶到駐地的另一隻狗突然重病,最後一晚我抱牠進排長室,陪著牠失去呼吸。
半年後,我首次休假返台,隔天被調到兵器連八一砲排。適逢換新單位,我讓心智重新洗牌告別那軟趴趴的菜鳥歲月;如同五千公尺跑步從落隊回到帶隊,我不再步履蹣跚,總算改寫了往後一年的步兵排長日記,找回自信與尊嚴的筆桿。某日在師部受測,營長突然巡視,當著全連罕見指名考我火砲射擊程序,我以流暢的報告送走營長。幾月後帶隊在外,別旅長官找我問話,我應答從容得體,受他當面誇讚「我們連上那個預官如果像你這樣就好」。
「精神答數!」
「雄壯、威武、嚴肅、剛直、安靜、堅強、確實、速捷、沉著、忍耐、機警、勇敢」
時而疲軟,時而宏亮的口號聲不時提振著疾步前行的腳力;出列帶隊,我偶有一股威風堂堂的暗自陶醉。1991年春寒料峭的二月,不到六個小時半全副武裝行軍四十公里,在我「破百」前,創新紀錄。
1991年春天,太湖,這位喜愛攝影的中士後來與我維持了十年的聯繫;但也有幾名我「認為」照顧有加的弟兄,在退伍前卻形同陌路。
與幹訓班砲訓學生合影於八二三戰史館前,1991年夏天。
退伍前三個月我帶著幾名士兵單獨駐守成功海邊,1991年春末。
2018年底再回金門時,很可惜找不到這個我最後居住的地下坑道。
回想當年在步校的「抽籤轉盤」,我抽到八一砲時心情頓感沉重。然而,真正眷顧命運的從來不會是那一手「好籤」,而是在困苦與孤單中,學會長大的自己,學會清創身心的傷口,學會擦掉淚水後轉身繼續背上值星帶,學會在啃饅頭的日子裡過得有滋有味;這一切都是你願意「學」就有機會「會」,退伍後才了解,那其實是你跟青春共同醃漬出最濃烈的熟成──孤寂、怯懦、沈思、振作、自信、遺憾,這些是我在金門品嘗轉大人後的悠悠餘味。
「我在這個島的迷霧中,面海飲泣,兩股淡鹹在鼻尖與唇邊巧遇;我在這個島的孤獨中,輕撫那一年半的蛻變,對著落日,沉吟內心安詳的詩句。」這是去年我為當兵在金門所寫的詩文。在島上,泥淖中的日子悄悄扎了根。
「未履深淵,焉有詩」,離家時還是個大男孩,三十年前的五月廿七日我從金門退伍,服完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小時的(三十九期)預官義務役,回家時行李多帶了些許塵霜,人生也終於重新回到自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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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七日,似乎與我特別有緣,生日、到達與離開金門都是這一天。
電影《1917》有一段動人的清唱〈I Am a Poor Wayfaring Stranger〉,如今聽來與當年在軍中的心境很有共鳴,在那段生命中的徒步旅程,我也是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