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1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天 堂 密 碼】

我很在意那5%甦醒機率,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組密碼
我很在意那5%甦醒機率,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組密碼
站在加護病房外面,略呈圓拱型的走道如同放大版的真空管,現場雖有窸窣交談聲,還不至於太喧鬧。比較讓人訝異的竟是空氣之中並沒有刺鼻的消毒藥味,反倒有股難以言喻的香皂洗滌氣味在鼻孔四周飄移。但走道牆面冰冷,燈光呈現石灰質感,眏照病患家屬臉色顯得慘白,即使我們彼此不相識,卻有命運共同體的錯覺。
我從未演練過類似情境,也不曾想像加護病房該是何等模樣,但狀況來了,只能硬著頭皮去承受。
距離會客時間,還有半小時。
我拿著院方交代的放棄急救同意書,反覆閱讀文字內容,那些印刷字體如幾噸重的巨石,不斷朝我眼球重擊。然而,放棄急救是什麼意思?關掉power或重新Reset?不斷拿電腦語言來搪塞,對此刻思緒紊亂的我來說,根本是逃避而不是面對。但我沒有辦法,腦袋容不下太複雜的生命邏輯,簽下同意書猶如宣告自己的無情無義,不如拿刀直接插在胸口還比較爽快。
先關掉手機吧,起碼隔絕醫院以外的世界。如此決定並非體恤或任何其他貼心的理由,純粹是剎那間的率性。聽說電磁波會干擾加護病房精密儀器運作,我也許介意躺在裡面的妳因此心跳錯亂,但我更在意的是被手機制約的日子對我而言根本是體力剝削,很抱歉我仍舊這麼自私,仍舊習慣拿別人做藉口來掩飾自己的猶豫跟惰性。非常糟糕,我知道。
今天早上出門之前的短暫爭執,而今成為反覆折磨的遺憾。妳穿著過時的荷葉袖白襯衫搭配老氣的藍色窄裙,一手拎著黑色編織提包,一手拿著我的手機帳單,嘮嘮叨叨,說那些不知節制的通訊費用就像我不知節制的上班生活一樣,要是繼續熬夜加班繼續錯亂生理時鐘,遲早會死。
妳說得沒錯,遲早會死。
這四個字,猶如不痛不癢的指甲剪,沒什麼殺傷力,頂多削去指甲縫隙的小硬皮。生活之中類似這種氣話究竟詛咒了誰,抑或報應了什麼,我不願意往壞處想,但悲觀消極卻在這時候毫不客氣向我襲來,逼使我成為不折不扣的敗將。
我也不想熬夜不想加班不想錯亂生理時鐘,但我必須面對公司二十四小時不得出錯的電腦伺服器,必須跟沒有呼吸卻有脾氣的程式語言溝通搏鬥,我的老闆從不關心我的體力負荷不在乎我的生活品質,可以讓老闆隨傳隨到絕對是這個產業結構鏈的基本規格,我的生命因此支解成破碎的生產效能,最後化成手機帳單數字根本是報應,起碼老闆願意相信我的忠誠,而忠誠是拿生命去典當的血淚酬勞。
相較於妳的公務員黃金飯碗加持,我的職場角色是廉價的低級生物,妳所期待的光澤在我身上已經鏽蝕為可悲的污漬,我們總是以這種型態的爭吵做為早餐菜色,離開家門之後朝各自的生命路線分道揚鑣,等著夜晚來臨再重新回到同一個呼吸空間,用那些尖銳觸角繼續割傷對方,留下傷口和誤解。
於是每個早晨,如同今天一樣,我連回頭說聲再見的風度都沒有。我無暇處理妳的嘮叨,正如妳無法處理我在失業兩年之後被迫去妥協的種種委屈。妳應該包容,因為我是妳的兒子,妳是我的母親,在我出生以前,規矩已經寫好,這世界確實不公平,但我必須再說一次抱歉,我依然這麼自私。
倘若能夠預知事後種種,也許我們應該好好坐下來吃早餐,把那些傷害對方的尖銳武器都卸下來,好好聊一聊彼此的近況,那麼,我就不會在此刻感覺罪孽深重。
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個屋子,同一個樓層,我們在一牆之隔的床鋪各自醒來睡去,我們曾經很親近,我甚至像三秒膠一樣糾纏妳,第一天上學就哭,第一次夏令營也哭,看見陌生人在妳身旁就鬧脾氣,我以兒子的身份不斷干擾妳的人生,如八爪章魚張開吸盤那樣緊咬不放,最後卻急於逃離切割,任性將那些對妳的親密倚賴當作成長陰影,一旦被旁人提及就惱羞成怒,翻臉,甚至咆哮,我以那樣的青春期叛逆向妳的母愛告別,實在很過份。
此刻回想這一切,彷彿DVD倒轉,記憶千山萬水逆襲而來,活得任性囂張也只是短暫得意而已,生命總會想盡辦法來討公道,這時候才有所體悟,似乎有點晚了。
是彭阿姨打來的電話,當時我正在開今天的第三場會議,很抱歉,一開始我並不想接聽電話,任憑手機在口袋裡不斷震動,那震動又如此牽腸掛肚,好似懲罰我猶豫不決的極刑。
最後決定摀住話筒,側身面壁,小聲應答,唯恐會議室所有目光向我射出利刃,倘若可以躲到桌底,我何嘗不願意。
彭阿姨,彭秀美阿姨,總是戴著黑色袖套,喜歡燙爆炸頭的彭阿姨。妳們同事超過二十年了吧!她在電話裡說,午休時間,妳們撐著陽傘去便利商店,妳買了一罐烏龍茶,還繳清我的手機帳單,離開櫃臺之後,倒下,沒有醒來。
趕來醫院的路上,我不斷在腦海模擬彭阿姨描述的過程,我看著計程車窗外不斷倒退的街景,開始奢望這一天是否也能回頭重來。在妳昏厥的剎那間,關於妳的知覺思緒究竟是以背景淡出的節奏逐漸模糊?還是像電燈開關那樣,啪一聲,隨即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現在,彭阿姨就在我身邊,她一直哭泣,哭到眼睛腫成核桃那樣。但我真得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自己也不清楚悲傷的形式是什麼,甚至擔心現在就開始悲傷,會不會太早?請相信我確實幻想這一切都只是小題大作,妳應該是中暑,或是偏頭痛而已。
可是那位頭髮濃密的醫生卻告訴我,狀況實在不樂觀,應該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蜘蛛膜?什麼,妳的腦袋裡面有蜘蛛膜?原諒我,我不應該開這種玩笑,按照這種邏輯,我的腦袋裡面其實也有蜘蛛膜。
妳曾經很愛我如此搞笑裝傻的無厘頭行徑,也許,是青春期以前,或更早。大學畢業之後,退伍之後,失業兩年,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這種以玩笑維繫母子情感的招數了。
我的父親,妳的前夫,正在小三通的路上。聽說金門起霧,機場關閉。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除了前夫前妻的關係之外,還有什麼感情牽連。他有另外一個太太,而妳只有我。或者,他是以我父親的身份來協助處理我母親的緊急意外,一旦這麼想,就覺得好心酸。
還好有彭阿姨陪著我,但妳放心,其實是我陪著彭阿姨。
護士來了,她幫我穿上淺綠色隔離衣,加護病房自動門打開,我看到妳,中間第二床,睡著那般,妳是睡著吧?只有出血的蜘蛛膜還醒著!
彭阿姨又哭了,我不知道怎麼辦。雖然,我已經27歲,但是除了正妹,我不曉得如何安慰長輩,譬如,妳剛離婚那幾年,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妳。
我很想摸摸妳的額頭,卻害怕伸出手,結果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站著,看著儀器和管子將妳改造成陌生的機器戰士。我發現自己其實害怕碰觸妳的體溫,還有我一直對妳不敲門就闖進房間的行為很介意,何況,妳還偷翻我藏在抽屜的AV女優寫真集,甚至在同事面前……譬如彭阿姨面前,拿我看網路情色貼圖的事情當笑話分享。很過份,妳知道嗎?
醫生研判妳醒來的機率低於5%。怎麼回事,5%代表什麼?真討厭。
會客時間結束,脫下隔離衣,彭阿姨離開了,剩下我,孤伶伶的一個人。沒有關係,我早就習慣了。
這麼多年以來,我不就是一個人去上學,一個人去補習,一個人去考試,一個人去學校註冊,一個人去銀行開戶,一個人去部隊報到,一個人躲在房間被窩裡面偷聽妳跟我的父親也剛好是你的前夫吵架。
所以,我決定一個人到醫院地下美食街走一走,我沒有食慾,只是想去走一走。在妳沈睡的95%機率中,我先去流浪一下,沒關係吧?
但我終究還是回到加護病房外面的長廊,手裡拿著自動販賣機投幣買來的250cc低熱量可樂,因為我很在意那5%甦醒機率,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組密碼。
彭阿姨把妳的黑色提包交給我,我背著提包在美食街走一圈,感覺很扭捏,但是可以保管妳隨身東西的人,似乎只剩下我了。我是妳兒子,應該的,不用說謝謝,那會讓我更彆扭。
黑色皮質編織包,已經褪色脫皮了,依照妳的拮据省錢摳門念舊,再撐個十年絕對沒問題。
妳的手機噹了一聲,應該是簡訊通知。這手機是我淘汰不用的,沒有照相功能,沒有碰觸螢幕,妳說好好的手機為什麼要丟,只是用來講電話幹嘛計較多少像素,何必在乎手寫輸入。
妳當然不會懂,有了iPhone有了HTC就不能忍受沒有智慧的手機,就好像妳開始用高科技面膜就不會回頭切小黃瓜敷臉一樣,算了,我不想再賭氣爭辯了。但妳的手機有簡訊,我可以看嗎?沒關係吧!我是妳兒子。因為妳也曾經偷看過我的手機,藉口檢查什麼0204之類的,妳太落伍了,這年頭有網路視訊,誰還玩0204。
好了,我決定幫妳閱讀手機簡訊,有些事情,總要先解決。
一通簡訊,另外還有三通未接電話都來自同一個發話號碼,時間相隔幾秒鐘,看得出來發話者不但沒有耐心還十分焦躁,想要很快解決什麼再迅速抽手那般。
簡訊是網拍賣家傳來的交貨通知,傍晚六點,在捷運文德站2號出口。
這是天堂傳來的簡訊嗎?為何沒有人世間該有的氣味?一個55歲公務員,從事會計相關工作,單親媽媽,失婚婦女……我這樣形容也許失禮,尤其這種時候,我竟然冷靜地看著妳的手機,如同竊取秘密的賊,還拿妳的人生資料跟這通手機簡訊背後代表的網路交易進行交叉比對。真的很可惡,我知道妳一定這麼想,但我會反省,真的。
妳居然玩網拍,我無法相信。怎麼可能?一定是電信公司出錯了,要不然,就是賣家弄錯了。妳應該是活在類比時代的人,應該去傳統商店購物,應該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因為妳守舊固執又不肯改變,連網路下單超商取貨都讓妳焦慮,妳怎麼可能加入網拍會員?妳如何處理ID與密碼?如何下訂單?如何給賣家評價?甚至,妳會上網嗎?我無法置信。
我被一連串問號壓到喘不過氣來,護士小姐,我需要氧氣罩,或者,可以給我兩分鐘嗎?我想要衝進加護病房,搖醒中間第二床那位女士,她竟然在網拍下單,還約好今天傍晚去捷運文德站取貨,到底怎麼回事?
被淘空的孤獨感如同螞蟻叮咬一般,從腳底緩緩竄上心窩,再直衝頭頂,感覺自己變成一具空殼,五臟六腑都被怪手挖走,只剩下一層皮囊。也許是我太過自私,我無法接受妳的改變,無法接納妳成為數位世界的一員,妳怎麼可以偷偷摸摸,怎麼可以變成網拍買家,但我為何如此氣憤,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
不管妳同不同意,我都想要回覆訊息,我深知網路交易的信用猶如真實世界的人格,我不希望賣家因此給妳負面評價,因為我堅信妳正在為僅存的5%甦醒機會努力睜開眼睛,我從小就目睹妳拿著拖鞋向廚房浴室的蟑螂宣戰,置對方於死地的決心總是讓妳渾身充滿戰鬥力,只要有機會,妳絕對不會輕言放棄的,對吧,媽!
幹,我竟然哭了!當我內心喊出那一聲媽,我好像看到妳一頭亂髮,拿著拖鞋向我炫耀,被妳拍扁的蟑螂屍體,還有妳拚了命都要讓自己看起來很OK的模樣。
我已經27歲了,介於老與不老的尷尬地帶,可是,我應該還是妳的孩子吧!雖然這樣講好像很窩囊很沒有男人的Guts,若妳還清醒著,當著妳的面我肯定說不出口,可是我只剩下5%的機會而已,那代表什麼呢?代表另外那95%是多麼讓人畏懼啊!
我忘了帶面紙,也沒有手帕,只好用手背抹去鼻涕。我很怕小護士看到我正在流淚的糗樣,不如,趁這個時候去廁所吧!躲在裡面,盡情大哭幾分鐘,還可以抽馬桶旁邊的衛生紙用力擤鼻涕。如果妳知道我坐在馬桶幫妳回簡訊,一定會暴怒,妳有潔癖,病態式的潔癖,我是知道的。
「可以延幾天取貨嗎?今天排不出時間碰面。」
「恐怕不行,要是不能依約取貨,很抱歉我必須給負面評價。」
「千萬拜託,真得遇到很麻煩的事情,如果順利解決,一定會聯繫取貨時間。」
「怎麼會這樣?當初也是『水水』留言有迫切需要才以高價提前結標,這樣子讓我很為難……」
「水水」?天啊,這個賣家稱妳為「水水」!雖然是網拍賣家慣用語,此刻看在眼裡卻覺得刺眼,或說那是一種嫉妒也行,即使透過手機簡訊,我還是很想揮拳揍他。
真是個討厭的賣家!可是還有更糟的事情,我發現廁所裡面竟然沒有衛生紙。只好將腦袋埋在洗手台水龍頭底下,沖洗自己滿臉淚水和鼻涕,還不小心嗆到,嗆得狼狽不堪。
拿著妳的黑色編織提包,以及沒有照相功能的手機,重新回到加護病房外面長廊,遇到那位頭髮濃密的醫生,他說,妳的狀況還是一樣,只能等待奇蹟。
奇蹟是什麼?奇蹟是天堂寄來的密碼嗎?而設定密碼的人,到底是誰?如果能夠取得密碼,進入系統將bug找出來,妳會打敗出血的蜘蛛膜嗎?
下班之後的彭阿姨來了,還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阿姨們也來了,我頭一次感覺歐巴桑的友誼好偉大,像我這樣身高179的27歲男人,站在她們旁邊卻渺小如壁虎,就算趴在牆上傻傻張嘴也咬不到一隻蚊子。
彭阿姨要我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這裡,有她們,不用擔心。
我離開醫院,卻沒有回家,決定搭捷運到文德站二號出口,跟賣家取貨。
雖然醫生說,只能靠奇蹟,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要捍衛那5%的機率,在妳醒來之前,把妳迫切需要的得標物件取回來。
捷運文湖線,下班尖峰時段,進出車廂的人潮重複執行灌香腸擠香腸的規律無感動作。隨人潮移動因而強烈近逼的空間壓迫感,頭一次讓我對於妳的蜘蛛膜下腔出血症狀產生莫名的敵意。
文德站,陌生的地方,二號出口,一間便利商店門前。透過手機確認,我看到那位稱呼妳為「水水」的賣家走過來,一個看起來很像高四重考生模樣的小男生。
「哦,我以為Kitty應該是女生!」
嘖,妳怎麼可以用Kitty這種暱稱來拐騙小男生,很糟糕耶!
「Kitty有事,我來幫她取貨。」
好吧,我說謊了!但我不想嚇到小男生,畢竟,Kitty有一個身高179的27歲兒子,對青春洋溢充滿幻想的賣家來說,根本是恐嚇,或詐欺,隨便,我的法律知識太薄弱,總之是那個意思,妳知道的。
小男生從運動背包裡面取出一個黑白格紋塑膠袋交給我,「1499!」
「什麼東西要1499?」
「日本同步流行的瘦小腿彈性塑身襪,我們自己去東京上野取貨,已經比藥妝店便宜了。Kitty知道,她很識貨,她是信用很好的買家,以前也買過不暈染無敵睫毛膏,還有燃燒脂肪減肥代餐,瘦小臉按摩器,印度瘦身膏……」
「等等等等……」我快要呼吸不過來了,妳,Kitty,有一個27歲兒子的中年歐巴桑,平常上班不化妝的公務人員,已經需要老花眼鏡的單親失婚婦女,竟然網路下單搶標瘦小腿塑身襪、不暈染睫毛膏、減肥代餐、瘦小臉按摩器、印度瘦身膏……這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你見過kitty嗎?」
「哦,沒有耶,以前都是匯款加運費郵寄過去,這次kitty說,她剛好會到文德站附近,所以,我們就約在這裡交貨。怎麼啦,有什麼問題嗎?你是kitty的什麼人?」
「我……我……」糟糕,該怎麼回答?
「我是kitty的同事,她今天臨時要加班,我來幫她取貨。1499嗎?」正打算掏錢的時候突然想起,慘了,皮夾裡可能只有幾張百元鈔票,雖然便利店有ATM,但存摺餘額根本不到一千元。
還好妳的黑色提包裡面有皮夾,皮夾裡面竟然有五張千元大鈔,兩張提款卡,三張信用卡,和一堆大賣場、福利中心、洗衣店、髮廊、DVD出租店的會員卡,還有一張類似大頭貼尺寸的照片,合影對象是六個陌生人,臉頰貼著臉頰,看起來好快樂。
那個類似高四重考生的小男生賣家離開了,我拿著黑白格紋塑膠袋,站在下班時間的文德站,從內湖科學園區湧出來的上班族,將我一口吞沒。
妳,kitty,我的母親,我父親的前妻,在突然昏迷之前的某一天,上網下單搶標一雙瘦小腿塑身襪
而妳的皮夾裡面,竟然出現一張大頭貼,那些人看起來好青春好快樂,根本不是妳人際版圖該有的風景。原來妳偷偷吞下神奇藥丸或重新啟動時光機返回青春還另闢神秘基地,我卻渾然不知。
這必然是嫉妒,渾身被醋意包圍的感覺竟是這般,甚至有那種被拋棄孤立因而覺得惱怒的失落感。
黃昏的捷運站,悶熱的盆地氣候,在醫院加護病房與蜘蛛膜下腔出血的5%甦醒機率搏鬥的妳,以及看起來親近卻相對遙遠生疏的我,一對母子,共同生活27年的家人。
想到這些,我竟然開始顫抖。我為何如此懼怕,會不會是我即將失去妳?
我應該打電話通知外公外婆阿姨舅舅,或任何妳手機通訊錄上面的朋友嗎?我在複雜的生死迴路之中,被迫成熟勇敢最好還能當機立斷。過去那些對妳暴烈拋擲的任性無禮,這時候全部回過頭來向我反擊。27歲的軀殼,剎那間承載了72歲的世故風霜。而妳兀自睡去,完全不打算插手,完全不給意見。
我拿著網拍交貨的瘦小腿塑身襪,我無法想像妳背對我的B面人生是何種面貌,除了母親的角色之外,我害怕接受也無法理解妳的其他。
捷運高架軌道沿著內湖科學園區外圍快速滑行,車廂震動的噪音有漫畫「攻殼機動隊」的臨場感。遠方夕照裡,出現巨大摩天輪的幸福軌跡,購物中心的大型螢幕放映著電影預告片,「Dear Doctor」。此時此刻,我也想對著捷運列車外面的天空吶喊,親愛的醫生,加護病房中間第二床,那位女士的甦醒機率上升了嗎?
捷運鑽進地底隧道,四周漆黑,急速往後退的圓弧狀照明燈管彷彿人生跑馬燈,我被拋擲在時光隧道裡,想起自己的種種不是。
列車在基隆河底疾行,我突然想起自己怕水,始終學不會閉氣,百米短跑永遠突破不了18秒,長跑會吐,跳遠會擦傷鼻子,我不是妳期待中的陽光系男孩,除了網路線上遊戲,我沒有運動神經。
我幾乎辜負了妳所有期望,退伍之後待業兩年根本是蹲在家裡的蝕本米蟲,就算找到工作開始領薪水,手機帳單還要靠妳支付。失敗的人生啊,即使只有27年。
我又回到市中心,在擁擠缺氧的忠孝復興站隨著人潮吞吐緩緩移動。我盯著前方陌生人的襯衫衣領,想起妳今天早上穿在身上的荷葉袖白襯衫。
搭乘電扶梯一路下沈,我以為盡頭倘若不是熔入地底岩漿就是在水裡掙扎滅頂,但我為何如此喪氣悲觀,是不是因為那5%甦醒機率太過折磨?
妳的手機又響了,這次不是簡訊,是必須正面對決的來電,是活生生的人類交談,也是我始終無法勝任的弱項。
「喂~~」
「喂,是kitty嗎?請問,這是kitty的電話嗎?我應該沒有搞錯吧……」
是男人的聲音,年輕而積極,充滿加勒比海的陽光氣息,光著腳Y扛著衝浪板從沙灘往海裡奔跑的架式。
「嗯,這是kitty的手機沒錯,但是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不方便接電話?為什麼?」
妳的朋友好直接,問題像飛鏢直射而來。為什麼不接電話?我可以告訴他嗎?
「對,她不方便接電話,請問……」
「我是她的網友『傑拉德』,今天晚上在捷運文德站附近一家法國餐廳有網聚,已經過了半小時,大家都在等她,可以麻煩她聽一下電話嗎?」
網聚?網友?傑拉德?妳到底怎麼了?
「你確定是要找kitty嗎?」
「對啊,我們每個月都有固定網聚,kitty從來沒有遲到過,今天輪到她分享一個閱讀主題,我們都在等她,請問你是……」
「我……我是她兒子……」對不起,我說實話了。
「你是kitty的兒子,哇,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小飛俠!」
「小飛俠?」
「對啊,kitty常常在討論區提到你,很強的電腦高手,我們都叫你小飛俠。」
「是喔,我媽會上討論區,我都不知道。」
「你不要小看kitty,她在討論區很活躍,文筆很好,很熱心,她還有部落格,有臉書,不過我們最近轉移陣地到噗浪,她的卡馬值已經破百了,很厲害吧!」
妳玩噗浪?臉書?還寫部落格?那麼,我們是不是曾經用彼此不知情的暱稱互加為好友呢?或者,我們曾經在PTT打過筆仗?還是在MSN聊過天?或在Twitter互相follow?還是臉書?我會不會曾經偷過妳開心農場的菜?完蛋了,我心跳速度加劇,而且,快吐了。
「小飛俠,可以找kitty來聽電話嗎?」
我變成小飛俠了,真的變成小飛俠了。
「kitty她現在沒辦法講電話,她……在加護病房……」
我說了,我竟然說出口了。希望妳可以體諒我現在的心情,我沒有經過妳同意就說出來了。在我說出口的同時,也隨著鑽入地底岩漿或深海滅頂的捷運電扶梯向下墜落,我開始在擁擠的陌生人群中,雙手摀著臉,抽搐哭泣。
電扶梯上上下下的陌生人都看著我,無比驚訝,充滿好奇,卻冷漠安靜的,看著我抽搐哭泣。
不在乎了,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辜負妳的耳提面命,因為妳一再教育我,是男子漢就不准在陌生人面前掉淚,但我實在是壓抑不住情緒的壓力鍋,迸開來了,再也壓不住了。我可以在妳醒來之前,先把眼淚哭乾嗎?我可以用這種方式幫妳打氣嗎?我多麼希望妳睜開眼的同時,我還是一樣逞強,說我一點都不擔心,說我相信妳絕對沒事,而妳仍舊嘮嘮叨叨,嫌我的頭髮太長,嫌我的指甲不剪,嫌我脫下來的襪子亂丟,那或許才是屬於我們母子之間的幸福模式,對吧?
回到醫院,今晚最後一次會客。妳的噗友網友們,從網聚的地點趕到加護病房,我是他們口中的小飛俠,他們之中有人比我年輕卻喊著妳的暱稱,那般自然那般真誠,毫無年紀輩份包袱。他們說,kitty始終很得意兒子是電腦高手,幫她搞定網路,申請會員,設定密碼跟「我的最愛」……
如果不是他們胡說,就是妳胡說,我們之間明明沒有這層關係,我對妳的要求向來都只有怒氣,因為我厭惡妳不靈巧的電腦邏輯,妳除了用word打公文、用excel做報表之外,不可以越過界線動用我的設定,這些爭執足夠我們冷戰許久不說話,直到我們一人一台電腦各自鎖進各自的房間,母子世界從此分道揚鑣,真實世界的疏離果然讓我如魚得水,我還曾經以為那是一種長大成人的自由和解脫。
所以,他們說的,還有妳說的,會不會是另一個小飛俠?
親愛的醫生已經不對妳的甦醒機率進行臆測,妳還是維持那樣的睡眠狀態,如同每個晚上,妳邊看電視邊打盹的樣子。我看著妳熟睡的臉孔,胸口均勻的呼吸,開始懷疑妳的意識其實在軀殼周邊緩緩流動,靈魂在那附近徘徊,或正在做瑜珈……妳所擅長的那些柔軟拉筋的招式。
妳只是無法睜開眼睛,無法移動手指頭,無法開口說話,對不對?
生命有操作手冊嗎?來到人世起碼要隨身攜帶說明書,一定是哪個功能鍵出問題了,可是我無能為力。
我是不是應該回家幫忙收衣服摺衣服澆花拖地,還是去買牛奶買土司,或者乖乖在巷口等垃圾車,最好把大樓管理費也繳了,做一個乖兒子,做一個有擔當的27歲男子漢,起碼在妳醒來返家之後,發現這一切貼心原來是可以期待的,即使這樣,妳會醒過來嗎?
妳的噗友網友們離開了,他們決定上網號召更多網民鄉民為妳祈福。我突然發現我們之間好擁擠,多了好多陌生人。
我貼著加護病房外面的冰冷牆壁拉直背脊,疲倦隨即湧上來,腦袋思緒如可樂開罐剎那間的氣泡竄升,咕嚕咕嚕,一陣透明霧氣像極了電腦程式迴圈,我在回憶的路徑打轉,猶如妳在沈睡的迷宮裡面流浪。
我決定留在這個長椅上面,打盹,或發呆,或什麼都不做,起碼度過這個夜晚。我相信天亮之後狀況會好轉,妳會醒來,而我會變成不一樣的人。也許。
妳的黑色編織提包裡面,有一把折疊花傘,一個保溫水壺,一副老花眼鏡,一個皮夾,一張悠遊卡,一本袖珍版的小佛經,一罐萬金油,一條提神醒腦的薄荷棒,一瓶紅色眼藥水,和療效不明的兩種顏色藥錠,幾包印有候選人大頭照的面紙,一疊生鮮超市折價印花,一大串鑰匙,一個捲起來打了兩個死結的紅白塑膠袋,和一本看起來非常老舊的咖啡色活頁記事本。
妳每天馱著這些瑣碎零件進進出出,在妳昏迷睡去的此時此刻,我終於有機會窺見妳的生活軌跡。於是我翻開那本咖啡色活頁記事本,發現妳工整娟秀的筆跡躺在紙頁之間,如雪地開出整齊的藍色小花。
前面三分之二頁面都是每日記事,關於繳費記錄,購物開銷,送洗衣物,瑜珈課,經絡講座,做臉洗頭,廚餘跟垃圾分類回收日期,該做的事,怕忘記的事,和許多我不知道的人名與不知所以然的符號……鉅細靡遺,一如妳愛嘮叨的脾氣。
最後三分之一頁面,用透明塑膠套封住,紀錄兩家往來銀行帳號;定存到期日;理財專員某某某;存摺擺放梳妝台第二個抽屜;印章在電視櫃右邊最深角落的糖果罐裡;土地權狀房屋權狀戶口名簿在床頭櫃下層抽屜裡。
次幾頁是妳的壽險保單摘要;我的壽險保單摘要;壽險經紀人姓名和聯絡電話。
最末一頁寫著:「生前契約夾在房間三層書櫃的國語字典裡。」
什麼意思?生前契約?
背脊一陣涼,身體隨即凍結,幾秒暈眩,立刻回神。
仍舊是加護病房外面的長廊,石灰質感的燈光和冰冷牆面,我已經從異度空間返回人世嗎?但手上的咖啡色活頁記事本還在,「生前契約」那四個字,並沒有消失。
莫非,妳預知這一切?或者,妳只是提早一步做好準備?好自私啊,偷偷摸摸的,什麼也不透露,但我是妳兒子啊!
闔上咖啡色活頁記事本,眼睛盯著加護病房,想像醫療儀器運轉的節奏,猜測妳的想法,還有我可以承受的悲傷底線。
突然聞到一股香味,麻油煎蛋,沒錯,妳最擅長的麻油煎蛋,我最愛的麻油煎蛋。
蛋白邊緣輕微燒焦酥脆適切,中間蛋黃微微隆起包覆著金黃汁液,起鍋之後淋上薄薄一層醬油,恰好止飢,或根本不餓,僅僅是嘴饞,愛撒嬌罷了。
深夜的醫院加護病房,怎會有麻油煎蛋的香氣,好誘人啊!
我吃光麻油煎蛋,還得到一罐橘子汽水。我們一起盤腿坐在沙發上,看一整晚HBO。妳說暑假要去哪裡玩耍?我拿著抱枕跳來跳去大呼小叫,說我們去東京迪士尼樂園好不好?如果沒錢,就去劍湖山,六福村,八仙樂園,還是木柵動物園。
哈哈哈,妳笑得好開心,伸手搶走我喝到一半的橘子汽水。然後我們學米高福克斯跳舞,我聞到妳剛洗過的大波浪長髮有檸檬香氣,我勉強到妳肩膀的高度,還是個順從聽話的孩子。
我的肩膀開始搖晃,有腳步聲在四周徘徊。HBO播放什麼片子?嗯,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
「先生,先生……」
我的肩膀晃得更厲害,不是因為肢體自然擺動而是外力拍打。我用力睜開眼睛,發現麻油煎蛋、橘子汽水、HBO、沙發與抱枕、米高福克斯、大波浪長髮與檸檬洗髮精的味道,都不見了。
我睡著了。是的,我竟然睡著。
陌生的護士看著我,問我,還好嗎?
我點點頭,仍舊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掙扎。
「你要不要進來,看看媽媽。」
要,我要。
清早,五點多鐘,不是會客時間,但是貼心小護士問我要不要進去看看妳。中間第二床,醫生在床邊,護士站在另一側。妳仍舊是那樣的姿勢,比睡著更熟睡的模樣。
但醫生說,妳走了。
什麼意思?走了,走去哪裡?妳明明躺在床上,加護病房中間第二床。
醫生預估的5%甦醒機會呢?為什麼過了一個晚上,就不見了呢?
走了,妳走去哪裡?我討厭這種說法。雖然這幾年以來,我忽視妳的存在,厭倦妳的嘮叨,討厭妳的雞婆與多事,可是妳這樣就走了,商量一下不行嗎?即使我不是個孝順的孩子,但起碼我們有27年的交情啊!
我沒有嚎啕大哭,因為我害怕哭了之後,這一切就成定局。
他們將妳送到往生室,我跟在推床後面,關於妳的離去毫無具體感覺,我甚至懷疑死去的會不會是我自己。
志工開始圍成一圈誦經助唸,一位穿藍衣服的阿姨告訴我,不可以哭,不可以把眼淚滴在妳身上,這樣妳會走不開,會很痛苦。她說,妳這一生很圓滿,離開的時候沒有痛苦,這是福報。
我不要這種福報,妳給我回來……回來……聽到沒有。
在網路下單的瘦小腿塑身襪還沒交給妳,妳的噗友網友說要幫妳在網路上面祈福,妳怎麼可以什麼都不管就離開了。
請問天堂的密碼幾號?妳的ID是什麼?我要跟妳對話,我要寫電子郵件給妳,因為我不清楚廚餘回收是星期幾,我不知道家裡的電器總開關在哪裡。
我哭了,嚎啕大哭,我沒辦法在這個時候還忍住眼淚不哭泣,我想要抱抱妳,就像妳曾經那樣抱著我,餵我吃飯,幫我洗澡,我想要抱抱妳,這樣要求很過分嗎?
妳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嗎?但我真得失去妳了。
**2010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類二獎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