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的貓怎麼辦？」- 美國大使館簽證奇遇

在以前拍照還要沖洗底片的年代，我有時會從手邊一疊照片中隨意抽出一張，插入書籍當做書籤使用，照片自然就留在書內。

前幾天當我翻找幾本舊書的時候，從某本書中掉落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是何時何地拍攝不復清楚記憶。憑著照片中我的裝束和背景，依稀想起這張照片是二十幾歲在美國讀書某年寒假，我做為在歐洲到處旅行的背包客，旅途中在巴黎某廣場請路人幫我拍照。我還記得那天陽光很強，冬日巴黎街頭遛達大衣都穿不住了。

思緒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我看到這張照片，腦海立刻浮現出那次旅行我在歐洲某國美國大使館的經歷。

美國大使館位於使館區一幢古老建築物，門口有身穿軍裝的人員站崗，申請簽證者需經嚴格身份審查安檢之後才能入內。

那天是我第二次抵達大使館簽證處，幾天前我曾到該處填表申請簽證，當時被告知數日後返回領證。

我進入簽證處等候區，一排排座椅上已經坐滿了各種國籍的人士，男女老少都有，大家安靜盯著牆上數字顯示器，檢視手中號碼牌，等待輪到自己的時間。

我的號碼在顯示器出現，我來到顯示我號碼的窗口，隔著厚玻璃後面的那位女士拿著我的取件單，轉身在文件夾找了一陣子，又跟她身邊的同事說了一些話，然後她告訴我說：「你到等待區右側會議室等候，待會簽證官要跟你談話。」

我聽了心涼半截，有點出乎意料，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現在我們只要網上申請就可以取得電子憑證入境美國，以前那個年代沒有這麼方便。當年我持有B1/2商務旅遊簽證抵美，然後在美國申請學校入學就讀，那次在歐洲我打算申請F-1學生簽證，名正言順返美繼續學業。

然而，我不太確定這樣辦理簽證流程是否合乎規定，當我坐在那間會議室等待的時候，不安感加深，心裡亂糟糟沒有頭緒。

一位穿著整齊的男人手持一個文件夾進入會議室，看著我點了點頭，他就在我面前坐下。

男人大約三十幾歲，棕色短髪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眼光從眼鏡透出來很銳利。

「你的學生簽證申請沒有被批准，原本簽證我們蓋章註銷了，這是你的護照。」男人面無表情的對我說，他同時從文件夾拿出我的護照遞給我。

我完全呆住了，這比我想像的結果糟糕！我本來以為最壞的情況就是學生簽證沒有被批准，我仍然可以持原本簽證返美。

我翻到護照內的美國簽證，那一頁已經蓋上藍色印章，上面寫著「註銷」英文字。

我盡量維持鎮定情緒，好不容易才找到我該說的話：「為什麼我的簽證被註銷了呢？」

男人兩眼直視著我回答：「B1/2簽證只允許持有人在美國短期居留，你在美國逾期居留，而且從事與簽證性質不符的活動，我們依法註銷簽證。」

「可是，我早已取得學校入學許可，合法在學校上課，為什麼我不能取得學生簽證返美繼續學業呢？」我心中很焦慮問男人。

男人還是擺著撲克面孔：「你應該在商務旅遊簽證有效期限內，在紐約市當地移民局申請變更居留身份。除非有重要原因，國外美國大使館通常𣎴會批准逾期居留者重返美國。」

男人說完話，起身準備出去。

我見狀馬上站起來跟他說：「我已經買了來回機票回美國，現在簽證被註銷了，這樣我怎麼辦？」

「你只能回台灣，在當地以你的入學許可重新申請學生簽證試試看。」男人開始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我對他說：「我下學期的課程都已經選好了，現在我回不了美國，該怎麼辦呢？」

男人回答我說：「我們的決定你已經知道了，我建議你盡快聯絡學校吧。」他一邊說話一邊準備離開會議室。

我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我用很絕望的聲調吐出這幾個字：「那我的貓怎麼辦？」

男人已經把會議室大門打開，聽到我的話就定住了，回頭看著我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看著他，渾身冒著冷汗說：「我說：那我的貓怎麼辦？」

「你是什麼意思？」男人走回來，站在我面前問我。

我當年在紐約上學期間，曾經從動物保護協會領養了一隻小白貓，名叫蹦蹦。那次出門旅行之前，我把蹦蹦帶到一位好心教授家𥚃，還把食物、貓砂、貓砂盆、食物盤、毯子、玩具，全部交給教授幫我照顧蹦蹦兩個禮拜。

我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蹦蹦了，很著急跟男人說：「我的貓現在暫時由我的教授照顧，如果不能回到紐約，不知道該怎麼辦？」

男人問我：「你可以把貓送給教授吧？」他說話的語氣似乎跟一開始那種硬幫幫的語氣有點改變。

「教授只是好心幫我照顧蹦蹦兩個禮拜而已，他從來沒有養過寵物，我不認為他願意領養蹦蹦。」我出門前曾經到處找同學協助，沒有人能夠照顧蹦蹦，教授看我走投無路才勉為其難答應幫忙。當時為了省錢，所以沒有考慮把蹦蹦交給寵物旅館餵養。

男人問我：「你的貓叫做Bon Bon?」

我回答他：「是的，蹦蹦很小的時候就被我領養了，蹦蹦的媽媽是一隻棄貓，在保護動物協會生了一窩小貓，蹦蹦是其中之一。蹦蹦帶回家之後，喜歡在桌子椅子跳上跳下很淘氣，我才取這個名字，在我們中文裡，蹦蹦是蹦蹦跳跳的意思，並不是Bonbon Chocolate的意思。」我知道有些外國人喜歡吃的一種糖果也叫做Bonbon，也許男人想到了巧克力糖果。

我那時有勇氣一口氣說那麼多話，是因為我注意到那男人聽著我說話，臉部線條好像變得柔和一點，眼神也沒有那麼銳利了。

我到現在都記得男人當時的表情，面有難色陷入沈思的樣子。

我和男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看起來他好像在思考，我不敢說任何話打擾他，過了一會男人說：「你把護照給我，我出去一下待會回來，你留在會議室等待。」於是他拿了護照離開會議室。

我感覺事態好像還有轉圜餘地，但是我又不敢確定，我待在會議室腦袋中上演千奇百怪的情節，隱約覺得自己的人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過了不知道多久時間，男人終於回到會議室。

我有一種在法院聆聽宣判結果的感覺。

他把我的護照遞還給我，對我說：「我們決定給你單次有效簽證，讓你回紐約完成學業。你如果以後離境還要再回美國，必須在境外重新申請簽證才能入境。」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打開護照看到在註銷簽證次頁，已經貼了新簽證蓋上浮水印記號，同時標註單次入境字樣。

我彷彿得到了重生一樣，有點語無倫次，只是一直對男人說：「謝謝你⋯⋯謝謝你⋯⋯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

男人伸出手來向我握手，他的手掌很有力量，他說：「你還年輕，以後不要再逾期居留了，回紐約好好讀書，好好照顧Bon Bon。」

當他說出蹦蹦兩個字的時候，我第一次覺得他好像有點幽默感，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善意。

他已經沒有把我當成一個沒有溫度的逾期居留個案，他體會到一個年輕人想重返居處和他的小白貓團聚的心情。

那次歐洲旅行沿途拍了很多照片，現在都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了，只有這張照片偶然夾在書本中，才能夠從時光隧道中現身和我相見。

歐遊旅途點滴有些早已忘懷，有些仍然依稀記得，然而那天我走出美國大使館那種雀躍不已的心情，卻是十分鮮明刻在心版上。

我手邊一時找不到蹦蹦的照片，不然我會把照片放在文章內。記得那次從教授家接蹦蹦回到居處的時候，我輕聲對蹦蹦說了這句話：

「你知道嗎？我們這次差點見不到面了！還好你救了自己，你也救了我。」

蹦蹦看著我沒有回應，逕自從我懷中跳到地板，又跳上沙發窩在那個最溫暖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