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們換上雨鞋,熊則穿上青蛙裝,揹起調查器具,坐上前往花湖自然保護區的公交車,開始高原上的調查日常。花湖自然保護區是若爾蓋濕地的核心保育區域,也是稀有鳥類──黑頸鶴的繁殖地。
經過棧道,穿越遊人,走入藏綿羊群、馬群、氂牛群,向放牧的藏民們微笑點頭,直到所有的人和牲畜隨著遠方的熱氣成為草原上躍動的黑點,眼前超過四千米的山脈依然沒有半點更貼近我們的跡象。
這段路途並不輕鬆,整片草場有許多肉眼可見,凹凸不平的草甸,高低落差極大,如同被縮小的山丘模型,每走一步就是一個頂峰,再跨出一步便來到低谷。這樣的地貌來自於千百年來,牧民跟著動物逐水草而居,反覆踩踏後,最終留下這凹凸不平的草甸。當雨季來臨,水溢流進入草甸的低處後,就成為沼澤。經過一處為了控制濕地水位而築起的人工小水壩後,我們也終於抵達草甸和沼澤的交界地帶,亦是整個保護區最原始的核心區域。
熊看著手中的GPS,一邊表示:「最近的巢很近的,只不過五百公尺。」根據熊手指的方向,我滿心期待踏入沼澤。沼澤黑色的水宛若黑色的吸盤,雨鞋瞬間被吸附,連鞋帶人往下沉,四面八方的水此刻都快速地匯流進雨鞋中。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尾在旱地上乾渴的魚,不同的是我在泥炭裡垂死掙扎。所幸剩下的一隻腳很快地便感覺到渾沌的水中有一處高突堅硬的草甸,我用力踏上那片在水中糾結的草塊,終於成功擺脫那片泥沼。不久後我便明白,要在這片沼澤中快速移動,就得摸索出每一步可以立足的草甸前行。
燕鷗在高空快速飛舞,白冠水雞在沼澤中的河道上優游,赤足鷸站在草甸上發出警戒的鳴聲。彼時,遠處傳來熊的吶喊,猛地一抬頭,只看到他隱沒在極遠的草叢中,露出一顆頭。
隨著水越來越深,雨鞋浸水後,每個步伐都成為沉重的負擔。五百米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看了手表,我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此時草澤中央出現了比之前踩踏的草甸面積更大且平坦的裸露高地,正當我高興地想上去坐下小憩時,卻被熊制止了。仔細一瞧,上面滿布鳥類絨羽與排泄物,這才發現眼前所見便是此成的目的地──黑頸鶴的巢。
黑頸鶴是全球十五種鶴類中最晚被記錄的種類,棲息於海拔三千公尺以上,是唯一在高原生長繁殖的鶴類。關於牠們的生活習性一直帶有神祕傳說的色彩,研究嚴格來說不算多。藏族人說牠們是格薩爾王的牧馬人,一聲鳴唱便能召喚數百公里外的戰馬。數量僅剩一萬餘隻的黑頸鶴,被國際自然保育聯盟定(IUCN)定義為易危(VU)物種,中國大陸則將黑頸鶴列為國家一級保育類動物。除了少數在印度北部及不丹生長的族群外,大部分分布在中國大陸境內,夏季在青藏高原繁殖,冬季在雲貴高原度冬。
草原的沙化現象自然也與黑頸鶴的存亡脫離不了關係。國際鶴類基金會的研究員認為若爾蓋草原的過度放牧,會造成沼澤退化,鼠害加劇,並使得沙化面積擴大,這是黑頸鶴在繁殖地所面臨的其中一項威脅。其他的問題還包含濕地開發、旅遊觀光帶來的干擾,以及防止鼠害而施放的毒餌農藥,進入到食物鏈後,間接影響黑頸鶴可能的食物中毒等多項因素;盜獵問題也是時有所聞。若爾蓋濕地自然保護區的成立是為了保護高原脆弱的生態系統,希望能盡量減緩沙化的情形,同時也是為了保護黑頸鶴及其他鳥類繁殖棲地的完整性。
這種頸部和尾羽黑色,其餘體色灰白,頭頂幾撮亮紅色的羽毛點綴,一旦現身於草原上便極為亮眼的大型鳥類,自然而然地成為帶動當地保育的旗艦物種,若爾蓋縣甚至被官方定為中國黑頸鶴之鄉。投入黑頸鶴研究的單位越來越多,除了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及蘭州大學等研究單位外,熊所隸屬的四川大學也是其中之一。他的博士論文主要是研究黑頸鶴的繁殖生態,在找到所有的黑頸鶴巢位之後,便會測量蛋的長寬及重量,接著量測巢位附近的水位及泥炭的深度、草的高度以及巢位本身的長寬高,藉此了解巢位選擇、安全性等黑頸鶴的繁殖策略。
「可惜,你們上來晚,現在雛鳥都離巢嘍。」測量完巢的直徑後,熊拿起望遠鏡往沼澤的遠處觀看。一對黑白相兼的黑頸鶴,正在熱氣氤氳處低頭覓食,頭頂的紅色不時在沼澤挺立的水生植物間若隱若現。熊說幼鳥可能躲在草叢深處,大概是找不著了。
遊牧vs.定居:政府與牧民的治沙策略
這日晚間七點,因為緯度較高的緣故,太陽依舊掛在綿延草原與天際線的交界處。我獨自一人坐在工作站下方不遠處的涼亭邊眺望草原。夕陽柔和的光線將草場染上一片橘紅,散布整片草場的黑色氂牛與白色綿羊,使得草原宛如星羅棋布的棋桌。
附近一名藏族小孩突然一個猛衝,快步向我奔來。他名叫索朗札西。札西在藏語中是吉祥的意思,他說他的名字是喇嘛幫他取的,在藏區十分常見。札西把玩著工作站的單筒望遠鏡,對著草原上很遠很遠的帳篷說:「這是我老師家。」接著,又興奮地轉動望遠鏡,對著另一處更遠的方向,就算用望遠鏡也看不清楚的小點說:「你瞧,這是我家!」他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對著望遠鏡,不時轉頭要我跟著他看。「你看,這是我姊姊。」
四川大學另一位研究員,大師兄,正追著札西而來,看我似乎拿札西不是辦法,前來幫我解圍。札西的爺爺是工作站的管理員,因此札西也就經常出入工作站。大師兄在高原上待久了,跟札西一家自然也就不打不相識,沒事了就陪札西玩耍,看顧札西。
1980年代期間,部分學者認為集體化政策解體後,留下牲畜嚴重過載的問題。這類草原過載的爭論,承擔責任的矛頭最終指向了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們。人們認為遊牧是種落後且生產力極低的生活方式,因為無限制擴大的牲畜數量,最終才導致環境的荒漠化。
為了力挽狂瀾,改善逐年沙化的草原環境,政府啟動土地私有化政策,推動畜草雙承包制度,也就是賦予草場產權,劃定邊界,將大片的草原根據牧草質量、每戶所擁有的家畜數量分級,以一定比例分包到戶,期待透過定居定牧的經濟型態,消弭草場過度利用的問題。
至此,各鄉鎮開始出現一框一框無法連片的草場,與一群一群被圍欄隔離的牲口;草原上可快速拆解搬遷的帳篷,變成一幢一幢的房子。但是,留住了人和牲畜,卻留不住乾旱土地上的雨水及青草。牧民無法跟著水草流動,就像失去與土地對話的能力。牲畜越是飢渴地踩踏草地,草原越是無法給予新生的回應,於是衰敗枯黃,最終退化成沙。
人們開始發現沙化的問題並沒有因為私有化制度而獲得緩解,氂牛及其他牲畜過量的問題依然存在。1990年代末期開始,除了成立若爾蓋國家自然保護區,禁止一切濕地排水工程,執行填溝還濕的政策外,也將轄曼和麥溪鄉訂為「防沙治沙工程示範點」,投入大量資金治沙,並開始一系列的禁牧政策。
治沙工程將草原依照沙害嚴重程度進行分級。沙化嚴重的區域,先將土地固沙,種植高原紅柳並施肥,接著種植多樣牧草,並將該區域以圍欄圍起禁牧,避免人及牲畜進入踐踏。退化的草場則是補植牧草、施肥並限制放牧,以防止草原持續退化。同時,政府也根據禁牧區域的牧民給予一些生態補償,或是安排牧民其他工作做為經濟平衡。札西的爺爺或是工作站其他護管員幾乎都是當地牧民,也就是這個原因。工作站裡的護管員會定期去巡邏,觀察這附近的生態狀況,勸戒遊客不要進入保護區內,同時,取締非法盜獵黑頸鶴及其他鳥類的蛋。
為了更好的維護若爾蓋濕地及草原生態系統,長年在若爾蓋濕地繁殖的黑頸鶴成為一項重要的衡量指標。然而,黑頸鶴研究稀少,就連黑頸鶴的繁殖基礎調查資料都還在建立當中,更不用說黑頸鶴與這些氂牛,甚至是人為活動之間的關係了。
大師兄的博士論文便是研究黑頸鶴與放牧系統之間的關係,除了幫忙調查沼澤區域的黑頸鶴繁殖狀況外,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撿拾氂牛糞便,分析裡面有哪些種類的昆蟲,進而了解這些以往被認為只吃草莖、水生昆蟲,偶爾吃高原鰍和林蛙的黑頸鶴,究竟在氂牛糞堆裡翻找些什麼。
「這裡的牧民會一起放牧,不會分地,冬天在馬路(國道213公路)右邊的草場放牧(工作站後方);夏天在公路左側。」工作站所在的熱爾鄉剛好位於轄曼鄉和麥溪鄉旁,不算沙化嚴重區域,因此,熱爾鄉繼續維持公有放牧的遊牧傳統,不過依然限制了每戶人家可以豢養的牲畜數量。大師兄望著眼前的草原一邊說:「這裡是附近唯一公有地放牧的地方了。」
札西在工作站旁的階梯上上下下奔跑,自顧自地玩耍,似乎是覺得我們的談話內容很無趣。大師兄拿下頭頂上的漁夫帽,掛在脖子後,喊著要札西不要跑太遠。
治沙實驗進展多年,雖然有些許成效,但還是趕不上沙化的速度。2000年後,開始有一些社會公益組織進駐當地,招募外地志工及當地牧民一起治沙。牧民的加入使得治沙方式融入了一些「牧區」元素,激盪出新的火花。例如在沙地上種植當地原生牧草前,先用就地取材的牛羊糞堆肥,不但可以固沙,還可以增加沙地土壤肥力、保持土壤水分及養分。也有從大城市讀書返鄉的當地青年投入治沙行列,號召當地牧民在沙地上撒播上牧草種子後,將氂牛趕進播種區域,讓氂牛踐踏後把土壤踩實,使種子能順利發芽,氂牛糞還能順便成為肥料。
這些結合傳統牧民智慧的治沙辦法,後來也獲得了科學家的認可。中國科學院的團隊以麥溪鄉為例,從2010年開始進行為期六年的實驗,比較圍封禁牧(原本做法,也就是施肥播種後完全禁止放牧)、自然恢復(沒有任何人為措施)與合理放牧(結合牧民傳統的遊牧的輪牧智慧,每年3至4月根據草地恢復狀況,固定放養一定量的氂牛),哪一個草場恢復速度較快且有效。研究成果於2016年發表,並且證明合理放牧有利於沙化草地的快速恢復。
牛羊及牧民從來都不會是草原的敵人,牧民漸漸找回信心,重新拾回以前的生活智慧,築起的圍欄也漸漸被拆除。人們也逐漸理解,若要與脆弱易變的高原環境對話,延續千百年的遊牧智慧,事實上才是最適合的方式。大師兄認為,只要不過度放牧,能保護當地生態環境,遊牧從來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整個大環境及市場結構的改變,才會使牛羊過多,因此必須試著透過各種方式來減低氂牛及綿羊的數量。
「其實我們最近(的研究)還發現另一種可能,黑頸鶴其實非常適合牧區。」大師兄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牠們甚至喜歡吃氂牛糞裡的蟲子。」
大師兄推測這可能是因為牧區的草較短,相對沼澤地,草原上的昆蟲更容易被黑頸鶴偵測到,牛糞堆裡的蟲也更容易被抓到,他搔了搔頭,說是不太確定黑頸鶴最近的數量變多是不是跟草場的擴大有關聯,畢竟研究還沒結束。
說著說著,札西似乎是玩膩了,突然一個俯衝,拉著我和大師兄,指著遠方的草原,說要去找他家的氂牛。看著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全部呈現黑點的氂牛,這大概比尋狼還要困難吧。
草原新動態:重新認識氂牛與黑頸鶴的互動
黑頸鶴是草原上最大型的鳥類,相較起草原上其他食蟲性的小型鳥類,黑頸鶴更容易用牠們的喙搗開乾牛糞,取食裡面的鞘翅目昆蟲。四川大學研究團隊發現,比起沼澤地,黑頸鶴更常出現在植被均勻度低且含有大量氂牛糞的放牧草原上覓食。
團隊推測,氂牛糞便事實上就是一個微小的動物棲地,為生物豐富度比沼澤還低的草原,增添昆蟲及其他無脊椎動物。而黑頸鶴啄食氂牛糞便的覓食行為,有助於幫助糞便的降解,加快施肥的速度,幫助草原上的養分流動與草原植物群落的新生。
研究結果最後於2019年1月底,由大師兄、熊及其他學者一齊刊登於國際期刊《生態與演化》中。
我想起在工作站的涼亭上,大師兄轉動望遠鏡瞄準一隻正在覓食的黑頸鶴讓我一起觀察。望遠鏡的視角將世界縮成一個放大的圓心,我閉起一隻眼睛往裡面看。黑色帳篷旁,一位穿著藏袍的牧民拿著水桶走過一頭只有臉部是白色的黑色氂牛旁,前方一隻黑頸鶴正在用牠的喙左右晃動,似乎正在翻動草地上的某個東西,遠方熱氣讓望遠鏡裡的任何實體都有些扭曲,我不太確定眼前的這隻黑頸鶴正在挖掘些什麼。大師兄說那可能就是氂牛糞便。
我打了通電話給熊,跟他聊起2016年去拜訪若爾蓋工作站,與他們一同走過沼澤尋找黑頸鶴巢位的調查時光。已經拿到博士學位的熊,目前留在四川的一間環保公司上班,似乎時常出差,到處跑。
聽說我們當年住的工作站,在2020年時成為中國大陸第一個狼生態保護監測站了;花湖的水位變高了,花湖邊上的木棧道被認為容易干擾到沼澤地繁殖的鳥類而被拆除了;若爾蓋於今年初(2022年)被劃入國家公園體系,成為第五座國家公園;黑頸鶴的保育工作仍然在向前推進,據說若爾蓋濕地的黑頸鶴數量也在逐年攀升。
自從氂牛被馴化以來,千百年的時光,若爾蓋的牧民們以遊牧的方式,帶著氂牛與綿羊在這片土地上流轉。牛羊多時,植被覆蓋度下降,鼠兔逐漸變多;牛羊少時,加上豐沛水源,水生植物群落便逐年演替成沼澤。人們必須透過身體力行以及長時間的觀察,才能摸索出一套與土地對話的語言,但或許對長年生長在高原上的動物來說,牠們總是先行者,而人們似乎還在嘗試拆解動物遺留在土地上的密碼。
「其實就是提供了一種可能性,黑頸鶴與牧區存在的一種動態可能。」話題再次轉回2019年關於黑頸鶴與放牧區的研究時,熊輕笑了一聲。「十幾年的數據才能比較確切的說一個事兒嘛。」
每年夏天,黑頸鶴會返回若爾蓋濕地繁殖,熊的學弟妹也會搭著公交車上若爾蓋繼續黑頸鶴的研究。若爾蓋草原上依然會有大批氂牛越過公路切換草場,一如藏語中的「若爾蓋」:氂牛吃草的地方。
(完。)
本文特別感謝四川大學、當時的旅伴及草原上的野生動物們;也感謝時報報導文學獎評審及工作人員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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