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一路順遂,安卓利亞漸漸習慣顛簸的泥土路,有足夠的休息時間,她便不再容易反胃。安卓利亞變得能欣賞沿路的景色,也勤於跟同車的埃斯特交談。
「結果,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挑莓果。」安卓利亞嘆氣,她只懂得處理政務,對於生活技巧一概無知,這多少讓她感到喪氣。
「別擔心,我來教你!」埃斯特笑瞇瞇地捲著髮尾,「上次那附近沒有我最愛吃的莓果,下次一定要找給你吃吃看。」
「好。」安卓利亞記住承諾,與埃斯特相處的每日,她沒有一次不感到新鮮,躍躍欲試的好奇心敦促她突破框架與設限。
安卓利亞看一眼窗外,甫離開熱鬧的城鎮,來到較偏僻的森林。鳥鳴在馬車經過後遠去,不適應寒冷的生物在暖和處落腳,喜愛冰天凍地的小動物準備展開新生活。秋末的樹木呈現多樣的面貌,大多是枯萎,也有少數幾株橘黃色樹葉隨風搖擺。冬天緊追在後,失去鮮豔花朵與茂密樹葉點綴的森林散發寂寥又滲人的氛圍。
埃斯特跟著安卓利亞向外看,「我認得這裡!這是──」
一陣倉促的急煞強行中斷埃斯特未完的話,兩人感到天旋地轉般的衝擊,混亂中隱約聽見車廂外的馬匹嘶鳴,以及憤怒斥喝的聲音。
安卓利亞從頭痛中坐回原位,矮個子的埃斯特滾到椅子底下。她趕忙扶起埃斯特,拉著她躲在窗戶下方。
安卓利亞把食指抵在唇前,要埃斯特跟著她禁聲。她忽視不祥的預感,把注意力放在雙耳。
「唉呦、唉呦,這馬車看起來不便宜耶,又可以大賺一筆。」陌生的聲線穿插在慌亂的馬鳴,緊接著是鋼鐵碰撞的尖銳聲響,痛苦的吶喊摻合著物體倒下的重擊聲。
「大膽的不肖之徒!」安卓利亞不會認錯這陣子相伴的侍衛,她立刻明瞭是坐在前車的那位,「竟敢光天化日下奪取他人性命!」
安卓利亞與埃斯特瞪大眼睛,兩人摀住嘴巴,害怕發出聲響吸引宵小注意。又是一番刀刃相撞,安卓利亞耐不住擔憂,想要透過窗戶瞭解狀況。頭髮剛超過窗邊,靠近埃斯特那側的門被悄悄打開。
「陛下,這邊請。」亞歷山大壓低音量,快速把埃斯特拎到車外,再體貼地引導安卓利亞安全下車。趁著另一邊仍在激烈打鬥,亞歷山大殿後,護著安卓利亞與埃斯特逃跑。
安卓利亞穿著裙裝,她狼狽地提著裙擺,跟著埃斯特邁開雙腿。埃斯特多年的跑跳練就體力與耐力,她看見安卓利亞氣喘吁吁的模樣,又折返跑到她的身邊,牽著安卓利亞另一隻手。
夾帶寒冷氣息的風削著臉頰,熾熱的呼吸燒灼鼻子與口腔。竭力的心臟把血液擠壓到四肢,得以讓安卓利亞握緊彼此的手,跨出沉重的下一步。
安卓利亞聽見追擊的叫喊,慌忙之中匆匆回頭,她只看得見亞歷山大擋住另一批盜賊。
「別停下來!」埃斯特發現安卓利亞的速度減緩,「這附近我有來過,我知道可以去哪!」
安卓利亞咬緊牙根,放棄的念頭始終在腦海徘徊。每當她感到肺部要裂開,埃斯特會適時地回握彼此的手。安卓利亞一邊思考該找時間鍛鍊身體,一邊擔心亞歷山大的狀況。
過度運轉腦袋逼得她幾乎缺氧,安卓利亞不得不專注現下的奔跑。樹木並非王城內特別用心剪裁、栽種的花園,常常遇到死路及難以行走的泥地。埃斯特如同矯健的兔子,精準地帶著安卓利亞躲開危險。
就在安卓利亞的腳跟感到刺痛之際,埃斯特慢慢停下腳步。她要安卓利亞待在原地不要動,靈活地跑往剛才走來的路,再以安卓利亞為中心,繞了一大圈確認沒有追兵。
「你彎下腰。」遵照埃斯特的命令,安卓利亞艱難地跟著她從樹木間的縫隙穿過去。
重心不穩的安卓利亞一通過就跌坐在地,她不悅地拍掉身上的枯葉,吃痛地看著摩擦出血的腳跟與拇指。
「安卓利亞。」埃斯特的聲音離她有些距離,她順著聲音望過去,眼前的景色讓她不禁張開嘴巴。
一座折射出微光的湖泊,被樹叢環繞下形成絕佳的秘境。透明的湖水倒映出不同歷程的樹木,呈現出綠黃橘紅的多樣色彩。
不過,幽靜的湖泊美景,仍然敵不過佇立在水邊,泛著銀光的國花。
那是她見過最高、最美的一朵。遠比王城內的所有畫像,以及埃斯特倒地旁的那一朵,還要來得優雅動人。
根據文獻紀載,在國花最繁盛的時期,曾有人發現與成人差不多身高的國花。隨著地質的改變,高大的國花幾乎滅絕,上一朵被記到書中的國花相隔五十餘年。
幾乎與安卓利亞齊高的花朵靜靜地垂掛在水邊,巨大的花瓣微微下垂,花蕊中嗅到與百合相似的芬芳。它的光芒照亮此處,整座秘境顯得更神秘動人。
「嘿嘿,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過很漂亮的湖泊……離王城不遠喔!」埃斯特張開雙臂,原地轉一圈,「發現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找個機會帶你來看看!」
安卓利亞乾脆脫掉鞋子,徐徐朝著國花的方向行走,「我在王城住這麼久,從來不知道附近就有這麼漂亮的國花……」安卓利亞用指尖扶著其中一片花瓣,「明明是『國花』,卻是我第二次見到它真實的樣子……」
「原來這裡叫它『國花』……」埃斯特沉吟一會,「你喜歡國花嗎?」
「很喜歡。」安卓利亞著迷國花的香味,靠近後不會濃郁到令人心生退卻,而是能聞出夾帶河水的清新氣味,「而且……這裡很美。」安卓利亞閉上眼睛,仔細地享受國花的芳香。
國花的光芒壟罩著安卓利亞,埃斯特聯想到離開比奧修斯的前一晚,有個想法特別強烈,強烈到她的嘴巴無法抵擋念頭的噴發──
「你也很美。」
猝不及防的誇獎讓安卓利亞張開眼睛,傻愣地回望埃斯特。埃斯特總覺得心臟跳得比剛才逃命時還要快,她知道狀況不對勁,嘴巴卻不如往常伶俐,笨拙地解釋:「我、我是說,你、你跟這朵花很相配!」
埃斯特無心的話引領安卓利亞來到回憶的洪流,湍急的水流劃過黑與白構築的空間,祖傳的王冠懸浮在水源的那端。
祖傳的王冠尺寸太大,本就不是王位繼承人的她,沒有資格戴上它。
後來她請人訂製另一頂王冠,相比之下遜色一大截,而注重紀律跟傳統的貴族沒少過批評。安卓利亞對專屬於她的王冠懷著無法解釋的恨意,如果她長得再高一點、壯一點,如果她身來是男性……諸如此類懊悔從沒搬離她的大腦。
而埃斯特這句話,把灰白色的景像塗上繽紛的色彩。
安卓利亞的眼睫毛掃除多餘的悲傷與感慨,於洪流中站穩步伐,邁開雙腿捧起那頂王冠。
「謝謝你。」
濃厚的真誠瀰漫在湖泊邊,在國花旁,在兩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