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31|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視覺、可見性與戰爭電影漫談

    當(32)期的《攝影之聲》雜誌封面是極為討喜的燦笑兔子圖案,歡愉和樂之際卻有一處不相襯:兔子胯下騎著一枚炸彈。這是繪製在一架美國F-111戰機上的圖案,呼應的是本期雜誌專題「戰爭機器」。
    「戰爭機器」專題收錄文章多元,從攝影技術應用在軍事科技、監視技術的演進與戰場、視覺文化於戰時開發各式「愛國」產品、到電玩成為軍事訓練環節乃至以(不可見的)戰爭設施為主題的攝影作品,等等。這期「戰爭機器」專題將攝影技術從美學與文化政治拉回「看」的政治,以此為貫穿各篇文章的主題,揭示了扣連觀看/凝視、影像與戰爭的運作邏輯:所見、可見即可掌握,而凝視即佔有、即攫取,也就能操弄甚至摧毀;為了徹底達到這目標,影像科技的發展表現在戰爭當中,便要將所見、可見者推到極限,也就是無所不在的監視。
    換句話說,就是影像作為一門技術,在解析能力、物理空間與符號意義等層次,無限擴張其廣度與深度。
    許鈞宜在〈彈藥、感知:戰爭的製像術〉一文便如此觀察今日影像技術與戰爭體制的進展:「戰爭之眼的最終目標,是透過能以看見一切的可視化作用,同步掌控所有正在發生的事件,並從中推測、判斷出未來的局勢。面對此些影像,必須意識到其不再聯繫著不變的過去,而是指向一個能被讀取與計算的下一個時刻…無數操作皆是為了全面控制戰爭的時間與空間,透過清晰且即時的成像過程,更為有效地摧毀被視見者。」
    許文對於影像技術統攝戰爭、進而左右戰事進行,卻也進一步點出成像技術的核心—照明—所帶出的弔詭:過度強光將帶來無以抵抗的破壞力,「過度的可見,終將帶來徹底的不可見」,例如原子彈。所見/可見、不可見,光與影像,戰爭與毀滅,到此達成極致與合一。
    另篇文章〈垂直之眼:指尖上的世界標靶〉裡,孫松榮則提點影像技術的全面性發展,將戰爭帶離現場的千里之外決生死之現代戰爭態勢。電子科技帶動的監視技術與軍事能力超高速精進,演變出軍事衛星、遙測與無人機等,早已演化出殺戮現場不在戰場上、殺人者也同時是遙遠的旁觀者等荒謬現實,還更荒謬地透過媒體讓民眾即時參與此旁觀。我們早在二十年前的反恐戰爭已與現場同步,一切都不陌生。
    孫松榮且指出,先進國家如美國,透過此領先全球的軍事科技,以無人機接近上帝的俯瞰視角將世界「徹底平面化」,且以身在中東的敵方、「被種族化的他者」,既反映「垂直東方主義」意識形態、更延伸歐美帝國主義以來的殖民思維。
    〈垂直之眼〉以戰爭片《天眼行動》(Eye in the Sky, 2015)為例,說明這種以遙測與監視技術殺人於千里之外的徹底平面化世界。確實,《天眼行動》以九一一以來的全球反恐戰爭為脈絡,也相當呼應孫松榮所云「被種族化的他者」與「垂直東方主義」的批判,畢竟片中的自殺炸彈與「聖戰」,即使已離開阿拉伯半島的伊斯蘭教地區,仍難脫窠臼地落在第三世界國家。換言之,好萊塢透過精良製作、高超視覺效果與戲劇張力,一再馴化全球觀眾,讓我們內化美國的監視之眼,將外部假想敵的「恐怖份子」形象屢屢投向罩袍、沙漠、阿拉伯語等元素組成的那個高度種族話的他者世界。
    不過,如《天眼行動》這樣的戰爭片,卻也逼使我們思考電子科技時代的戰爭,走到了以往難以想像的戰略與戰術複雜度:在片中,化被動為主動、追捕敵人的第一戰場,不再是第三世界國度,也同時是位於歐美、運籌帷幄的戰略指揮中心,以及執行空中任務的飛行器遙控人員。這使得戰爭的進行,以零時差的方式成為英國決策單位、美國情蒐爆破、肯亞現場滲透人員三方同步的協調工作,而此分工的政治複雜度,也因各方法律責任、國際關係、道德良心等不同考量而增加。一個看似簡單的軍事行動,成為橫跨洲際的軍政高層來回激辯與詰問的政治劇。
    就一部戰爭片來說,《天眼行動》的高明之處在於將一場軍事行動的戲劇張力著眼於三組相互支援卻又隱隱彼此牽制的團隊。英軍的戰略指導與戰術指令需要眼與手的配合,肯亞的前線偵蒐與支援需要即時情報與轟炸奧援,美軍的情資彙整與武力攻擊則要高層命令首肯、卻也能在彈指間直接決定人的生死;三方彼此環環相扣、緊密互聯,也因情勢瞬息萬變而可能隨時出錯。這是〈垂直之眼》一文未能顧及之處,即軍事科技的突破、再如何講求精準與效率,總難完全考量到細微敏感的道德困境與人性掙扎。
    另一點電影談得很多、整部「戰爭機器」專題卻未討論的,是戰爭之「盲」。最能體現可見性之極限的戰爭片,莫過於潛艇題材。早在冷戰時代尾聲的經典級作品《獵殺紅色十月》(The Hunt for Red October, 1990)便揭示了視覺在海中作戰幾無作用,全片最精彩的偵蒐與追獵攻防,都仰賴聽聲辨位來決勝負。近三十載後,新一代軍事科技似乎沒在深海作戰發揮太多作用。令人驚喜的法國作品《潛艦追緝》(Le chant du loup, 2019),仍以聲納分析來識別並追蹤敵艦,而宛如瞎子摸象的焦慮與恐懼,自然也成為催發戲劇張力的絕佳媒介。
    從《獵殺紅色十月》到《潛艦追緝》的水中甚至深海作戰題材作品,突顯了視覺至上的戰爭科技傳統的盲點:佔地表面積七成的江河湖海,卻也是即使今日最先進、解析度最高的顯影設備仍無能穿透的最大戰場。海水的屏蔽讓所有的可見性只剩下聲納偵測儀上的一個點或一坨霧影,不但遠不是徹底的平面化,它甚至是無形狀、顏色地無法捉摸。
    關於視覺與戰爭,且延伸到戰爭片,從《天眼行動》到《獵殺紅色十月》與《潛艦追緝》,讓我們同時看見軍事科技的可見性與不可見兩種極限。而我相信,以監視與可見性科技的進展,下一步可能就是突破水中的極限,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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