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風?
來無影也去無蹤。
什麼是風?
衝來闖去一場空。
──開車的李孟儒,別號老學究
引擎熄火。把鑰匙從鎖孔抽出。扣上排檔鎖。不夠,再加一支方向盤鎖。
「幹什麼?不過暫停一下……」
忽然意識過來,車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握著手上大串鑰匙,我已經懶得逆行一遍幫車子拆封。
踱上環河路邊的河堤,點起一根菸。這是最後一根了。我把空煙盒揉成一團塞進褲袋,就讓那隻左手待在那裡。嘴裡吸吐這最後的菸,看菸頭忽強忽弱在黑暗中亮著,覺得有趣,而更起勁地吸吐,那紅光明明滅滅卻愈發像是警車的燈號。這時那隻褲袋裡的左手也湊熱鬧地摸到了一疊紙,一疊很薄的紙,甭看也知道是紅色的薄紙,我心裡火了,將菸狠狠吐在地上,以腳蹂躪。
「又白跑了……」死捏紅單,我開始反過來咒罵自己,我想假如闊嘴仔在旁,一定補上一句「做枷,自己舉」!
真的是做枷自己舉嗎?我回望停放在堤防空地上的計程車。黎明前藏青色的天空飄來幾朵豬肝色濃雲,光影流轉,那車廂朦朧罩著一層幽微青光而喪失了原本的呆黃,陰騭的輪廓使我想起囚車,或者一只大籠,裡頭塞滿了嗷嗷待宰的豬隻……
不禁一陣哆嗦。忽爾我耳邊就揚起老學究站在那塊「風神計程車行」店招下吟誦的,不祥的短詩。
「什麼是風?衝來闖去……」
不行不行,夠衰了,再唸下去真要一場空了,我低頭俯視堤防下的河水。那髒污的河水被河面漂浮的垃圾攪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像是黑色漩渦,我專心地凝望著,倏然整個人便被捲入了記憶長河。
曾經無比愚蠢地以為,人若要有個興趣,那麼最好的選擇是旅行。大學時代的我如此堅信,沒有實力至少不要對不起自己的興趣,這也是最後我選擇了觀光系而觀光系挑上了我的原因。為什麼是旅行?對於一個在威權教育下成長的年輕人來說,能夠旅行,遠離父親的棍子和母親的嘮叨,以自主意識決定自己的路,愛上哪就上哪,豈不是一件天大美事?
後來父親從街坊鄰居口中得知觀光系畢業出來能在旅行社當個導遊,差點沒打斷我的腿。
「老子打斷你的腿,看你怎麼遊山玩水到處廝混!」記得父親獰著一張老臉這麼說,他因此犯了錯。或許正因為那張老臉獰得兇,畢業前夕同學們熱烈討論某某旅行社或大飯店待遇環境如何如何好時,我卻捧著汽車駕訓班的考照手冊,成天喃喃自語市區限速如何如何行車間距如何如何。
不行當導遊,開計程車吧。我深知自己。自己的個性早被棍子調教得坑坑洞洞稜稜角角,如何當個事事得體、待人圓滑的導遊或旅遊顧問?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自私,喜愛旅遊是自己的事,寧可一人獨遊,何必費勁拉下臉去重覆一遍又一遍枯躁無聊的景點介紹?自由,莫忘了,當初唸這科系是為了自由,完全的逃開,逃開一切無聊。
所以,既然混不出什麼讓人稱羨的名堂,不如開計程車,這也不是自暴自棄,也不是為了方便糊口什麼的,而是喜愛那自由自在風吹日晒的生活方式,其他再沒多想。
我在畢業那一年偷偷考了職業駕照。
退伍後的第二個星期五,車行撥電話找我,老爸接了,當晚把老媽趕進房裡,自己拎了根棍子等在客廳。
那一晚,我第一次逃家。躲在犬聲荒涼的暗巷裡,我搓揉身上被棍子打出的塊塊瘀青,咬緊牙不掉出一滴淚。那火辣的疼痛激醒我空白的腦子,讓我忽然想起車行通知領牌的事,明白今後能開著計程車徹底逃離那個家,疼痛很神奇地消失了。
父親從那晚開始不再管我,甚至連他結褵二十載的妻也不理了,每晚吃過飯眼睛便黏著電視不放,直到在那張沙發椅上發出巨大的酣聲。
無論如何,我要開始走自己的路。
我走向那一塊以斗大銀藍塗寫了「風神計程車行」六字的騷包看板,走進瀰漫著濃濃汽油味兒的那扇門,終於握到了夢寐以求的方向盤。手掌裡的厚實讓我繃緊的臉像花朵般綻放,那發出低沈有力吼聲的引擎蘊積著能量等待爆發,等著把我的夢想托昇上天,隨風飛翔,那飛翔速度之迅雷不及掩耳,肯定連嗚咽的風切聲也要給遠遠拋諸腦後呵……
「淡水魚,入鹹水港。」
自由風動的夢忽被驚擾了。淡水魚,入鹹水港,闊嘴仔的初次「問好」。我由是認識了第一位同事,也明白即便退伍,這世上還有許多老鳥等著操我。
闊嘴仔別過他的一張闊嘴,繼續對車行老闆抱怨自己的車太舊太爛,客人都不願坐等等。然後他問我懂不懂台語,知不知道歪嘴雞吃好米這句話的意思。
我於是把那些跨出部隊便壓箱底的野獸叢林生存法則,重新翻找出來,掛在胸前讓那重量拖著胸膛,使它看起來不會有新學長刺眼的挺直,祈求過關。
待我能夠稍微融入高架橋底下那個團體,了解某某人支持某某政黨,哪個路段是哪家車行的地盤,什麼款的黑頭車莫與之搶道以免肇禍等等常識,已是半年後的事了。我還在午後的泡茶閒聊時間認識了「眼鏡林」、「老學究」,以及其他忘了名字或渾號的車行運將──當然,闊嘴仔,那個擅長講台灣俗俚、嗜檳榔如命的南投客,亦在相熟之列。
「你敢知?我為啥米愛哺檳榔?」某回,闊嘴仔盤坐地上清理輪胎鋼圈上的狗屎,沒頭沒腦問我。
「南投牛牽到台北嘛是南投牛。」
我望著自問自答啞然失笑的闊嘴仔,從那雙蒼茫的眼裡看到一絲淺淺的鄉愁。
生活壓力和鄉愁同是無分日夜的。我想起「眼鏡林」當初帶我熟悉街道,曾指著路口血艷艷的紅燈號誌說,你看,咱的日頭。
也許開計程車真地難以在乎地球自轉的鐵律,時間的觀念也只存乎客人焦急趕車的眼神或號令當中。星羅棋佈的交通號誌不時圓睜一隻隻的紅眼,就像不落的紅日,驅策著諸如「眼鏡林」這般為妻兒三餐打拚的運將,衝衝衝,闖闖闖,像風追逐著日,沒有止息。
我們同是日不落的風。
「看,平平姓林,人家開公司當老闆,」眼鏡林駛過一家眼鏡連鎖專賣店,用削瘦的下巴朝透亮櫥窗比了比:「我只配戴眼鏡……駛車駛一世……」
我頓時耳根赤熱。和眼鏡林與闊嘴仔相比,自己開計程車的理由簡直荒唐。
連忙從車窗往外看。幾個機車騎士勉強鑽過計程車旁的空隙,朝坐在車裡的我露出嫌惡的表情。紅磚人行道上三三兩兩走著學生,幾雙小手被媽媽或課輔老師牽著,他們一警覺眼鏡林的黃色車影閃過,不約而同加快腳步往磚道內側退縮。
這是旅行嗎,我想,恐怕連流浪都稱不上吧。
在擁擠熱鬧的車流中翻滾起伏,我知覺一股巨大的寂寞包圍著我們的車子,包圍著每一個人,可眼鏡林卻一臉麻木。那時候,試著揣摩日後當一名運將,我突然有些焦急與恐慌,因為我在我自己的體內覓不著眼鏡林擁有的那種神奇機器,能夠在茫茫大海般的都會裡神乎其技找著漂移的目標,並且適應其難以預料的性格、美醜、善惡,以及對速度的標準。
「開計程車你永遠沒有固定的終點,甚至你也不知道起點在哪,這一切等你載過許多,非常非常多客人之後,答案自然浮現心頭。」
我崇敬地看著眼鏡林蜷曲在駕駛座的瘦小身軀。
「不要看不起開計程車的喔,」那黑框眼鏡後頭藏著一雙強悍的瞳仁,「這個社會看我們好像流氓,沒讀冊兼沒衛生……上次電視裡還有人講我們是社會的亂源,幹,大家平平為某子出來打拼,誰比誰高尚?」
我明白眼鏡林不是衝著我。我們已經在同一條船上,一條無港無岸的船,疲乏地往返在別人的起點和終點之間,這不是流浪,而是流刑,一個擺渡人的宿命。
突然,眼鏡林踩了煞車。前方的路口被幾十輛計程車排成的堅固堡壘堵住了,上百的運將手舉白布條,頭上纏著黃絲帶歪扭寫著「抗議」兩字,情緒激動。
我轉頭看眼鏡林。黑框眼鏡後頭那雙焚天紅日,同時間燃燒起來。
後來我又學到,身為一名計程車駕駛,非但沒有旅行的心情,還得提防送命。
「最新的女性安全感指數調查報告甚至指出,八六‧二%的女性認為應該盡量避免單獨搭乘計程車……」
車行的電視機裡,新聞主播冷漠地唸誦著新聞稿,在場同事又氣又急,最後只能指天問候別人父母。
避免單獨。計程車司機卻無法不單獨,運將也有可能淪為受害者。我在另一則新聞中知道,有個同業被逃兵用利剪刨眼搶車,便開始藏了柄球棒在駕駛座下。
至此,當初那懷抱美夢的青年恍然大悟,現實就像一對巨大的黑色羽翼,笨重厚實地附生在不成比例、脆弱稚嫩的理想身上,不倫不類,唐突可笑。
要放棄嗎?在這個車窗被幾個飆車族砸碎的凌晨,我認真地考慮著。
怏怏步下堤防,苦水尚未吐盡,遠處靜謐裡愈發刺耳的犬吠先亂了我的思緒。闊嘴仔和眼鏡林和其他流浪在別人旅程之間的靈魂仍扛著各種擔子,驅駕著風,追逐著恆不落的日頭,往各自的人生盡頭挺進,而我的盡頭在哪?
未知生,焉知死。
掂掂最初的理想,我覺得口袋裡的紅單不稍停歇刺戮我的肉。
「啥時候變得這麼計較現實了?這樣還能夠作夢嗎?」我搖搖頭。
索性站在那輛被我戲稱「風神菜鳥」的車前仔細端詳。
突然間,那車頭燈和排氣孔恍惚形成一張笑臉在這破曉前的最後一抹陰霾裡白森森嚇我,使我忍不住苦笑。
有人正等著運將載他一程哩。我解開愛車所有的束縛,熟練地發動引擎,把音響打開。在樂音開始漂浮在早晨鮮甜空氣裡的時刻,我想,如果我也傳承了神奇機器,那麼我會知道那人在哪。
而如果這風兒夠快,或許能追上逃走的夢,說不定。
〈本文原載於《中華副刊》,2005/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