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搭夜班的火車,是許多在外旅人的共同回憶。一如以往,搭車南下,伴隨著蒼茫的夜色,午夜的嘉南平原,吞吐著曠野的寂寥。側著身倚著車窗,侷促在車廂的一隅,此時沈睡大地與相呼應入眠的旅客,如湖水鏡面般的寧靜,唯有雙重靈魂的夜色,假扮成嬉鬧精靈,不時撩撥近鄉情怯的心靈,讓我久久無法成眠,午夜,逼視的我好緊。
驛動的心在午夜裡翻動,翻動著熟悉與陌生、躁動與沈靜。在一陣催促下車的廣播聲中,緩慢地隨著稀落的人群走出車站,望見熟悉街景的山城,我濃重地吐出一口氣,這三百餘里路的家,我走了好多年,回想當時負氣離家的悲憤與怨懟,時間的淘洗可曾洗去多年的父子仇怨?吸一口濃重的香煙,吞吐著滿滿的愁緒。低著頭,不言不語,在嘉義的街道上緩步慢行,拉長的身影駝著沈重的步伐,夜深人靜,我獨自品味喧囂後的寂寥。
不想驚擾家人,趁著夜色慢慢走路回家,是年輕瀟灑的具體自覺。怎知突然之間,一輛箱型車停在車站圓環的角落,一個光著上身、赤著腳的身影矗立眼前,這熟悉的身影,讓我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卻只聽到一陣微弱而低沉的聲音:『你回來了!快上車吧!』我匆忙地爬上車,好不狼狽。
車子緩步行走在市區的街道上,我努力別過頭去,隔著窗,望著沈睡的山城,莫名其妙的數著街道上的電線桿,但就是張口說些甚麼。穿過車窗的倒影,偷偷看著身旁的人,顯得蒼老許多了,原本略顯臃腫肥胖的身軀也好像消氣一般,與記憶中的感覺差好多!正要衝口說話,卻好似喉嚨被人掐住一般,吐不出一句話來。這莫名的堅持,讓我依然不言不語,恍如陌生人一般,漠然以對…
終於回到家,停好車,我慌忙地抓起行李,轉頭就走,轉頭就走的是沒禮貌的我,我很清醒卻很難過,我知道那身影顯的孤寂、落寞,那是我的父親,獨自難過的父親,他是多麼期盼能跟多年不見的兒子聊一下,那怕只是一句話也好。我知道,我很懦弱,也很殘忍,我只能在棉被裡偷偷哭泣,台北與嘉義的距離好近也好遠。
~之二~
轉眼間,已在新北、台北漂泊多年,是北漂的孩子,對雙北的熟悉與情感,早已超過故鄉許多,但還是會說自己是南部的孩子,來北部打拼,回去南部好似蘸醬油一般,看不出差異。回首過往的文字敘述,斷不開情感糾結,只因自己陷在牢籠中,不肯離開。早已習慣南北的奔波,但今晚,接近午夜時分,車停在濃霧壟罩的清水休息站,此刻,一個人一台車望著濃霧發呆,總有揮不去的愁緒在心底,又是一天來回的行程。心想:
曾幾何時,回家會感覺有些驚恐?
曾幾何時,會擔心半夜接到電話?
曾幾何時,回家變成一種負擔?
曾幾何時,歲月都把我們催老?
不斷竄出的白髮,表示我們都已不再年少,而年長的親人,卻也早已青春不再,進出醫院已是生活日常,上午在病床探視父親,下午陪著母親聊天,多忙亂的時間安排!午夜時分,趕回北部的路上,感觸良多,但忙碌的工作,催促著我必須清醒著踏上歸途,但一路上有雨霧的陪伴,卻也不寂寞。蘇東坡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親情始終遠離,有形距離卻依然讓我無法離開!
~之三~
父喪之後,開始整理過往照片,余光中先生曾說:「如果鏡子是無心的相機,所以健忘,那麼相機就是多情的鏡子,所以留影。」,他精確地把相機對於現代人的重要性點了出來,為何會留存照片?不外乎代表是生命的紀錄,曾經如此的活過!看著照片上的人物、景象,也把當時的情緒慢慢地攪動,如華爾滋舞步一般,在桌上、在地上、在鼻尖、在腦際、在心底,舞動著年輕的狂想與奔放!
當個人生命經驗與歷史作連結時,所產生的不僅是個人片斷的記憶,而是在隱晦的歷史廊道裡,尋找到真切的歷史,所以國家地理頻道的封面拍攝阿富汗女子的畫面,是多麼震撼人心!那驚懼的臉龐不就是敘述著所經歷的苦痛,戰爭的苦痛,如果只是依照媒體新聞與生冷的文字介紹,那那名婦女就再也平凡不過了,連口述歷史的能力恐也不一定能夠,但簡單的一張照片,卻述說了一切,當自己的生命視野總在淺薄之中擺盪, 2021年阿富汗戰爭結束了,美軍倉皇撤退,網路上瘋傳的是喀布爾母親託付給美國大兵的照片,影像留給人類的記憶,是何其深遠?戰爭總會結束,但留給世界的創傷,又怎能弭補?許多人夸夸而談,要當勇敢的台灣人,是因為不知道戰爭的恐怖,少點鍵盤俠,世界才會更美好!但這只是奢望,酸民民始終都在,總是以民粹的觀點看世界。
「一切終將毀壞,可是他依舊深深眷戀
最幸福的片刻,他總是感到無常。」
朱天心的《荒人手記》,記錄著幸福與無常的輪轉,記錄著你我看不見的記憶片段。而我總是在情緒間激烈擺盪,尋不到一絲天明的光亮!
~之四~
在守喪期間,心中念叨著想吃嘉義的鱔魚麵、喝文化路的蓮藕茶,家人知道我喜歡吃,特地跑去買了豐盛的晚餐,竟是要排隊很久的鱔魚麵,南來北往的家人可以圍在一起吃飯,是多幸福的一件事!老爸很早就請小妹繕打自己的生平事蹟,之前寫給我的家書,也不曾翻動過,只是把情緒落在當頭,我與父親始終無法和解!!守喪期間大妹特地翻拍老爸的生平事蹟,因為靈骨塔需要生平事蹟表,才想到要整理資料,如何整理是自己最艱難的課題!!因為我還無法跟自己的父親和解,即使在把骨灰罈放在靈骨塔時,霎時淚如雨下,依舊無法止住內心的傷痛,那傷痛如此清楚卻不可見,藏的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