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在九月落山風來之前的那日清晨,拉著行李箱沿著恆春古城旁的文化路,一個人徒步走到恆春轉運站。
這些年來父親說過多次要開車載她,但她總是在默默地提早一小時出門,安靜且小心翼翼的洗臉刷牙,再吃力地把行李箱從二樓慢慢抬下。
提醒自己不能撞到家中樓梯間老式黑色鐵欄杆,雖然行李箱與鐵欄杆的撞擊聲在樓梯間的迴響,在去年的九月這個時候只吵醒了家中的貓,但她還是希望出門的這個時刻,是連貓咪都可以不會發現的隱匿。
門口那台可樂那轎車因陽光而褪去的紅,在古城牆旁依然顯眼。父親開車雖然方便,但想到終究是千篇一律的車內對話,她最後都決定讓自己多走幾步路去轉運站搭車。
恆春轉運站的阿姨,已經不太與她打招呼了,或許是時間久了,有種熟悉是到最後,是連招呼都可以省略的。
小站沒有LED螢幕顯示即時車訊,但有廉價印表機印刷出來的時刻表,用生鏽燕尾夾夾在L型A4佈告版上,佈告版後壓了一塊寬度超過A4寬的石頭,沈甸甸的把佈告版壓在櫃台上,裂痕也佈滿了佈告版,不確定是石頭壓出的裂痕,還是佈告版摔落地上多次的裂痕。
幾名遊客擠在佈告前討論是否要在等車的時間買早餐再上客運,來來回回的對話,無法前進的隊伍,讓轉運站的一切彷彿回到她國中時的第一次那種與遊客間的不同國度感,遊客們嘻鬧著要搭幾點的車,而她只想趕快上車離開她不想熟悉的一切。
這些年的離鄉經驗讓她對發車時間也熟記於心,不再需要櫃檯前排隊詢問下一班車次的到達時間,與遊客的距離感還是在,但她已經可以默默坐在等候室,閉上眼,默默倒數即將到來的客運。
車站的椅子用膠帶隔出安全距離,咖啡色的叉叉,突兀又顯眼的貼在已被陽光曬到褪色的藍。意外的是,自從疫情開始,除了貼上咖啡色交代的叉叉外,碩果僅存能坐的幾張淡藍色椅子,椅面卻乾淨了許多。從高中第一年,她第一次自己搭車,那三排一直都沒有被擦乾淨的椅子,在等車的時刻,讓她下意識只敢坐椅面的前三分之一,讓自己的褲子與背包不會與椅子有太多的接觸。如今擦乾淨消毒過的椅子,可能是因為疫情,也可能是因為習慣,那天她還是只願意坐前面的三分之一。
從恆春北上的乘客在這時間,通常不會多,外地遊客的身份與在地人很好分別,從一上車就往左邊坐的通常都是外地遊客,他們總會記得客運站的阿姨跟他們說的:
『選擇上車後左手邊的位置,路上可以看到海景,天氣好而且幸運的話,說不定在枋寮附近可以看見小琉球唷。』客運站的阿姨,面無表情千篇一律的貼心叮嚀。
她很清楚,多年來雖然遊客爭先恐後的搶著海景的位置,但這些遊客大概到海生館就沈沈睡去了,根本不會注意到有沒有看到小琉球這件事。
上車後依舊選擇右手邊的位置,儘管沒有海景,她習慣看著電線桿從車窗外飛過,一、二、三,車速通常非常快,在上了台26線之後,眼睛已經跟不上電線桿消失的速度,她記得最高紀錄是數到約一百多之後就大約在獅子鄉的H會館沈沈睡去。
國中之後就習慣外出唸書,搭客運到學校一直都是她課業中的一部分,家人都希望她離開這裡取得更好的成就。她很清楚父母的意思,但她不懂為何成就越高,就必須離家更遠。密閉的車內空間,永遠吹出熱風的老舊冷氣孔,嘮叨的對話,讓她更加的不願意在離別家鄉時的車內討論這個話題。
國中的地理課講到家鄉的風,老師特地點名她起來分享,要她說說這風和颱風有什麼不一樣。
『這風,吹起來是什麼感覺?』老師問。
她說了些很破碎的片段,她不知如何形容『感覺』,卻真實聽過這個風襲擊家中鐵捲門的聲音,那個撞擊有如爆炸,一聲接著一聲。父親幾次騎車載她,遇到落山風,像是撞到一座山的無法前進,她雙手舉起放在腰間,模擬騎車的樣子,扭動著身軀,龍頭無法控制,車速像是被鎖死一樣,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的後果,她只能死抓著父親的衣角,緊緊閉上眼睛,期待這一刻可以趕快過去,但這一刻總是結束在父親與她跌落路邊與柏油路的撞擊。
同學們看著她憋扭的樣子大笑,老師也無奈搖頭回答道:
『落山風是風唷、是一種空氣的流動,並不是一座山。』
她緩緩坐下,像是那次她與父親騎車跌落馬路旁般的狼狽。
大學和室友窩在寢室看了林書宇導演執導的九降風,室友問,你們家鄉的風也有電影嗎?她說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個歌星唱過,她們在網路上搜尋許久,終於找到那個年代畫質不堪的江蕙伴唱帶影片,播放之後歌手還沒唱到副歌,室友就沒興趣聽了,她想接著說海角七號的電影,卻忽然想到這部片裡面,好像也沒有講到落山風。
那年寒假結束,落山風持續到三月,騎摩托車的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騎車載她到枋山車站,那天的落山風讓他們一樣狼狽,但她卻忘不掉坐後座的她只要把臉靠在父親的背上,就可以躲過落山風,然後聽著父親的因落山風而降低的嘮叨聲,邊數著電線桿。
一生沒離開過恆春幾次的父親,那年向朋友買了一台二手可樂那,記得是在她要準備期中考的那個聖誕節上午,她早早到了學校圖書館的自習室,準備一天的讀書計畫,諾大的自習室,了無幾人。
在把書本取出的同時,她邊思考的這禮拜的讀書進度,一一確認今天複習進度的書本都有帶到,而且依序放在左手邊的空位。
父親在她準備好課本與紙筆時來電,空曠的自習室,手機在木桌上震動的聲音,有如壓抑許久的悶哼聲,她手忙腳亂的接起電話,還要不停的彎腰像是在向遠處根本沒有受到影響的同學致歉,同時壓低聲音對著電話不停的說:
『等我一下。』
來電的父親想當然耳沒有意識到她所謂的等一下,對著電話直喊
『聽得到嗎?』『有嗎?』『有嗎?』
她急忙跑出自習室外大樓與大樓間的空地,父親在電話那頭傳來,除了他說他買了一台車,呼呼的聲音開始不停的干擾他們的對話,說現在買車了,就可以載她去搭車,不用怕落山風吹。
落山風?
呼呼的聲音,和父親的句子互相干擾,她在想:『那個風是落山風的聲音嗎?』
父親說完車子,開始詢問她是否有認真上課,開始抱怨他不知在哪聽過那些到了大學只顧談戀愛打工不好好在校園唸書的學生,讓他們的父母蒙羞,離開恆春就是要好好努力,不要整天想著玩….
電話裡的聲音很多,呼呼風聲,父親的碎念,聽不清楚的雜訊,她歪著頭右臉頰和肩膀夾著電話,視線飄到遠處空蕩的校園。
前幾天的電視氣象預報除了北部聖誕節的低溫特報外,溫度的旁邊有著一個小小旗幟的圖示,標示著著來自東北方的風向,站在校園內的圖書館與行政大樓連結的樓梯空間,她看見一陣風從大樓間鑽入在空中繞了幾圈,繞到她所站的紅磚地上,幾片沒被清潔人員掃掉的落葉與灰塵胡亂飛起,慢慢聚集到校園間聞風不動的電線桿底座下,黑色電纜線在空中被風輕微搖晃,慢慢的耳朵聽見的呼呼聲,她已經無法分辨是不是被來自東北方的風給吹著,還是掛掉電話後遺留下來的回音。
她想起大學時第一任男友在那根電線桿下的那場告白,兩人尷尬的空白,讓才剛成為男友開始胡言亂語:聽說你們恆春的電線桿因為落山風,怕會被吹垮,所以間距都比較短,這是真的嗎?
她有些錯愕,她從沒聽過這個說法,國中開始離開家鄉唸書時,六月的回鄉,九月的北上,三個月的暑假在恆春沒有落山風,只有滿滿的遊客,家裡忙碌的民宿工作,讓她幾乎忘記有關於落山風的一切。
過年前,父親在熙來攘往人群的車站外揮手喊著。深怕她錯過,那是一台紅色的可樂那,父親自豪的展示給她看,電動的窗戶,可以放CD的音響,她站在枋山車站的門口,唯一不理解的是生性低調木訥的父親,為何買了一台紅色的車子。
車窗外的電線竿,迅速地飛過,父親問起了一切。
原本在摩托車後,會被落山風吹走的對話聲在車上開始變得清晰,父親如往常餐桌上一樣開始抱怨體制的一切,也開始叮嚀她的一切,不時用後照鏡與她眼神交會,她開始感到無法習慣,原本因為風聲而簡化的單純問候,現在卻變成語言上完整句型的來往,她逃不了,按下了車窗電動按鍵,滑順的機械聲之後,從海面吹過來的陣風,壓過了父親的聲音,也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今年九月,我就會去英國念研究所了。
可能是風聲太大,也可能是父親音量太小,上次她與父親說考到台北的學校時,父親好像也回了同一句話:離這裡越遠越好。
回到恆春前的海口,落山風像是沒有屏障似的吹襲,窗戶都緊閉車子在這時,也開始不自主地搖晃起來,這次他們不再跌落無助的柏油路上,也不再陷入無法前進後退的窘境,父親按下了新聞電台,新聞播報著恆春落山風新聞,在今天造成路樹的倒塌,他們在車上,除了小小的搖晃,落山風像是另外一個世界舉無輕重的現象。
幾年後,她開著父親的可樂那南下,在過了枋寮時,魔幻時刻中的小琉球在屏東客運的呼嘯而過更顯得遙遠而寧靜,她把車窗搖下,風從駕駛座的窗戶瞬間灌入,車內幾張文件與紙張齊飛,車速越快,對她來說時間與物體卻仿若靜止。
她腳踩油門,讓更多的落山風進入車內,電線桿快速地通過她的視線,車內飛起文件不時掠過她的眼前,遮蔽她的視線,這刻,她卻習慣性的數起了電線桿,一、二、三,在一百支電線桿之後,她在海邊停下了車,站在那第一百根電線桿旁。
『這風,吹起來是什麼感覺?』大學那場無疾而終的戀情在電線桿的告白之後的幾句話,她已經忘記是怎麼回覆,還是忘記怎麼形容落山風的感覺了。
她看著窗外快速消失的電線桿,一、二、三,落山風似乎在她離開的那一刻停止了,也在她的記憶中停止了,停在她記憶的深處,停在她與父親跌落的馬路旁,停在國中的地理課,停在關上電動窗的可樂那。
落山風在她的記憶中已經不是一陣陣的風,而是一座山,巨大的猶如父親希望她離開家鄉的哀愁。
【2022 屏東文學獎】『屏東+散文組 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