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1/07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散步》

我很喜歡散步,多年前如此,如今亦是。手持相機,穿梭大街小巷,捕捉一些別人不會留意的日常風景,那些看似矛盾、逗趣的好笑畫面也在散步的過程中一一成為我的記載。若缺少了步行的緩慢和隨意,有些足以成書的好畫面就要這麼錯過了,如同人生其他美好的事物一般,稍縱即逝。
步行於我是探索,是觀看和理解的行徑,也是復健,讓我能在最省力又不傷到脊椎的情況下,慢慢地將肌肉練得結實。徒步十年,不得不說,多少有效,我本來出不了一個街口,現在手持相機背電腦走個五六公里算是稀鬆平常。當然,中醫和推拿的功效不可或缺,可少了步行,恢復期或許還得往後延個十年左右吧。
我從小生活在南非的一座鄉間小鎮,人口才五萬多,從這一端開車到另一端也才五、六分鐘事。後來到美國讀大學,住到了一座大學城,玉米田環繞四周,一路延展到地平線外。雖是鄉間,也是比南非小鎮還大,人數多了一倍有餘。平日上課要先搭巴士,從住宿一路抵達校區,校區的移動則全靠步行。倘若選課多且不佳,住得又遠,每日光是通勤走個十公里不是不可能的。
在台北,步行是醒不來的夢魘,妳彷彿受困夢裡,背後有修羅夜叉現惡鬼相在死死追趕,迫使妳不得不和時間競賽,整座城市化為障礙妳前行的賽道,捷運站裡的人龍,魯莽的來往行車,時隱時現的人行道,排滿機車、商品和小販的騎樓,它們似乎都在說著同樣的一句話:
「祝妳好運。」
以為到了花蓮,眾多的紛擾和妨礙將會回歸應有的時序,那肯定是我的一廂情願了。將近三分之二的街道和巷弄,行人須與車爭道,妳明明悠哉地走在路上,又不得不擔心不時來自身後的不懷好意。
所以我偏好山林或海岸,在那裡散步,無需擔心誰的橫衝直撞,只有海天一色的青,梳過綠葉的風,鬱悶已久的心胸頓時舒爽,攀附的雜念和愁苦盡化微塵。走完一、兩個小時,人就乾淨了。
市區往往是一座城市的鬧區,人多且亂,一切規矩都壞了套,可我偏偏鍾愛花蓮的市區,嚴格來說,是市區的一角。那裏俗名溝仔尾,在上面被厚石板鋪地成日光大道之前,底下真的是一條潺潺的溝仔,將那區一分為二。
它曾是花蓮著名的鬧區,早期的發展總是圍繞著它,談論歷史更是少不了它。當車站還是靠海一端,每位來訪的旅客都得踏進它的範疇,國內是、國外更是。有人潮,自有錢潮,一時間各行各業死命搶錢,人與錢翻攪滾踏宛如烈火油烹,茶店的女郎紛紛學習英文的待客之道,連黑道也來分一杯羹。若不是政府管不得,硬把車站遷離,這溝仔尾還得火熱個幾十年吧。
當我初次走入溝仔尾,它已經沒落多年,家家鐵門深鎖,更有不少經年失修的老建築,完全瞧不見曾為花蓮發展中心的往日風華。或許正是緩慢凋零的姿態吸引了我,我花了很多時間遊走溝仔尾,拍攝隨處可見的斷垣殘壁,遙想當年的榮耀和富裕。每當我踏入舊市區,我喜歡走得很慢很慢,慢到可以跟住戶閒扯聊天,聽聽他們眼中的溝仔尾,說說從前的小橋流水人家,巷弄木屐火拼,以及眾所皆知的酒家、茶室和飯館。
可惜的是,相較於過去的繁華風情,如今的它隨年月越發冷清,彷彿被時光遺忘那般無奈。新潮髮廊的年輕老闆坐在門口百無聊賴地抽著菸,見他愁苦的眉容,想必不是第一根了。老狗走出家門,到鄰近草坪上稍作解放,接著找塊影子隨地癱軟。老貓睡在屋簷底下,風聲落葉動不了他,唯有傾斜的陽光將他往更深處趕。
有一次,我在巷子裡連遭兩貓攔路,都剪過耳,清瘦見骨,應該戶外生活慣了,偶爾有人餵養,因此不怕生人。我和他們揮手問候,一隻在我身旁繞圈,摸了幾次才暖起來討拍,另外一隻直接磨蹭我的腳翻身討摸。
疫情嚴重的那段時日,一度繁華的茶店簡直委屈了。沒了往日的哄鬧,三張圓桌斜躺,一條塑膠繩子繞著店舖周圍不讓人進,獨留一個入口讓客人下單等候。一位熟客跟老闆寒暄幾句,隨即拎了兩袋厚實的台式馬卡龍上車離去。
另一間茶店更淒慘了,從中午到傍晚,就那麼一位客人坐在那裡讀報吃餅,桌上擱著的空碗想必是花生湯或杏仁茶。他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偶爾抬一下眼,觀看附近的住戶執行每日日常。倘若店關了,他便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又去了幾次,或許是時間,或許是日子,街上幾乎無人。
再後來,古蹟拆了,溪流封了,我記憶中的地景逐漸失去了蹤跡,方位越發難辨。過往野貓雲集之處也沒有貓了,一隻也沒有,冷清清地。就算開了幾間小店,經營得風風火火,老房一棟棟拆了,大型建案紛紛湧進,依舊掩不住在我眼底溝仔尾那一張衰敗的愁容。
然後我就沒去散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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