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21|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春江水暖》|大江東去,春去春又來

春江水暖 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
劇情片
導演:顧曉剛
年份:2019
產地/語言:中國/中文、杭州話
目錄
一、都市有機更新
二、家家
三、長卷
北影時看的,非常喜歡。

一、都市有機更新
他們管那叫作「都市有機更新」,富陽幾十年沒有變動了,總該迎接一些新氣象,這是一個城市的新陳代謝,看似有機,動機卻顯得沒那麼單純,不是為了改變,而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杭州亞運(後來卻因為疫情延期)所做的急性排毒,也因此拆遷與建設總在都更之下兩相並行著,誰也不讓誰。
城市要更新,算命先生算好的黃道吉日卻斷斷續續地停電停水,老太太的壽宴都喜不起來了,但即便停電停水,該走的禮儀還是不可少,算命先生算漏了日子,總不會連良辰都算錯了吧,在最好的時辰拜壽,老太太會長命百歲、子孫滿堂的,子孫陣列鞠躬,結果老太太沖喜沖出了高血壓,直接往醫院裡送,算命先生算得可真準,樣樣都反著來。
可見光鮮亮麗的都更之下所潛藏的暗流,我們不知道富陽是否做好了完善的規劃才開始動工,但無論城市的願景再怎麼風光明媚,也難以掩蓋住伴隨而來的副作用,抑或是本來就有的舊疾。
「富陽地鐵一開通,去杭州便只要二十分鐘。」多麽讓人期待的一句話,但他們說話當下所身處的黃金大酒店,連供電都跳閘了兩三次。
但也是都更蘊含著無窮的希望,都市更新,連房價都翻了新,老二看著自己住三十年的房子三天之內崩落成土,換來的是幫兒子在新地鐵站旁置辦婚房的入場券,「做父母的辛辛苦苦一輩子,靠著陽陽出人頭地就好。」,老二夫婦待在漁舟上隨著水波飄搖晃蕩著,兒子陽陽則在岸上帶著耳機滑著手機,那一刻,這對夫妻心裡必然希望著兒子再也不用上船來辛苦捕魚,這是都更帶來的,世代之間望子成龍的資格,而那條龍一開始就比其他人還要離天空更近,因為在他學會飛天以前就已經擁有了走上天空的大步台階。階級流動就這麼「有機」,一被都更翻了牌,麻雀便成了鳳凰。
老三靠著耍老千翻身,曾經的債務人變成了債權人,他始終身處輪迴,走入即將都更的樓房裡,不知道又經歷了幾個春夏秋冬,越過了一條街,無數戶的門窗在工人手下被拆卸扔下樓。
老小戴著工地帽,點著了火,將廢墟中的書信大聲朗誦而出,時間被凝練成文字,文字被轉化為聲音,在廢墟之間迴盪,然後隨著樓房一同崩塌。老小將老二舊房裡的書信盒遞交給老二一家,曾經的回憶在崩毀之前被伸手撈出,老二看著裡頭的照片,忽然想起來太太幾十年前初嫁給自己時的青春年華,這天是太太的生日,連太太自己也忘了,他們到市集裡買了條圍巾,兩人看著鏡子,成了當年婚照的映影,正巧那天太太也戴著條圍巾。
每座城市的變遷,都彷彿是人們生活的縮影,幾十年來不停流轉著,成了一座又一座,拆了又蓋,蓋了又蓋的城,只不過這些天裡拆得太快,蓋得太慢,老二連過年都還得待在船上,上不了岸。
就像這城裡的人,老的會死去,新的會誕生,只嘆老人走得太快,新人來得太慢,於是對舊人的思念便難以割捨,卷一結束前,家族成員在奶奶的墓前齊聚一堂,富陽的生機盎然著,好似這家人,一起看過一個春去又春來。

二、家家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顧家也是。
故事圍繞著金錢與病母展開,這四兄弟之間、親子之間甚至於伴侶彼此之間總是在談著錢,縱使《春江水暖》看來再怎麼氣韻有度,依然掙不脫家族之間的各種糾葛,再怎麼親的兄弟,談錢還是容易撕破臉。
老大家開飯店,是為世俗;老二在江上捕魚,是為超然;老三身為賭徒,是為江湖;老小是都更工人,是為時代,這四者共築了家族,無數個家族構成了國家的根,其中面對著同樣要伺候母親的利益糾結,成為了每一個家庭與家族間的寫照。
深陷家庭的大媳婦對女兒顧喜說:「要不是為了你,老早就離婚了。」為婆婆把屎把尿卻無法被婆婆記在腦中,彷彿成了陌生人,但即便如此,男人還是把這要務視作女人的工作,男人難以插手,足顯東方女人在家庭中微不足道的地位還有與之成反比的責任。
身處中國家族裡是如此心累,「你為了我活,我為了你活,算來算去,真是吃力。」當老二的兒子陽陽想出席堂姐顧喜的婚禮,遭到了自己的母親勸退,因為一個人的出席就代表了家族全體,在顧喜與其父母失和的狀態之下,身為本家的子女就被侷限了自我意志,係因陽陽能夠進入造紙廠來自於大伯的幫助,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所以陽陽成為了家主意識延伸權掌的一部分。陽陽光是要見未婚妻的長輩,就要人人一份彩禮,岳父岳母甚至要各一隻最新手機,就為了滿足面子,他只是個作業員,卻依舊說著:「我會努力的。」呈現出了生在中國家族的無力和傳統思想賦予男性的窠臼。
爹娘都曉得爹娘的心,當老二這邊盡力在滿足親家的聘禮要求,老大這邊也幫顧喜找好了在富陽街上有房要拆遷的汪主任做親家,造成了顧喜的反感與離家。
「我媽讓我相親,我不想去,而且我媽對幸福的理解就是房子與車子。」「很多家長都為了孩子犧牲太多,但他們要換取的是孩子一切都要聽父母的。」「他們一方面指責我們不要吃苦,一方面又希望我們再也不要吃苦了。」中國的世代隔閡在此一覽無遺。
但就算老三的嫁禍跑路害慘了老大,就算顧喜的媽媽對顧喜撂下狠話,促使顧喜的私奔,就算奶奶的偏心讓大媳婦不停受到委屈,一家人終究還是一家人,這是東方傳統價值觀上追求的「家和」,是凡事直到最後必然以和解作收的法源根據,也是中國魔幻的地方。

三、長卷
將《春江水暖》攤開,有如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是富陽先後七百年間,橫跨了時空的互文與對仗。黃公望在題跋中自述,在他一氣呵成地完成了全稿後,他在後續三年間依自身興致在畫中添加筆墨,就這樣反覆畫了許久,最終使得此畫的前後段不盡相同。因此終稿是黃公望對富春山的「此刻」與「永恆」的共存,也是第一眼與好多眼的總和。在這前提之下,畫中景緻看似同存於同個時空,實則穿越了不同時空,但藉由觀者的觀看,被疊印在同個維度上。
《春江水暖》便承接了此般的作者意志,攝影機像是毫筆在景框中揮灑游移,觀看的方式如同我們在看畫卷時一樣,被導演斧鑿成唯一,也就是「順向」,一顆又一顆的長鏡頭,將散落至「重構山水」之中的人、事、物收攏、梳理成冊,形成既定的觀看順序,然後投影至觀眾眼前,是謂固定視角的「游觀」,強調觀看視角的游動疏離,去中心化後的角色散佈讓電影整體更加寬闊,使攝影機有更多餘裕在其中游離。因此攝影機的運動是緩緩流動的、無機的,同時景框裡的人事物則是共時的,因為他們身為無因果關係的人事物,共處一顆鏡頭裡,彼此之間擁有著非因果性、有意義的聯繫。
我們可以看見老四與相親對象在樟樹下初次見面後,鏡頭橫移至了顧喜和江一之上,然後又回到了老四和相親對象在望著遠景;也看見老小與康康爬上了山,山頂的那棵樟樹下是顧喜與江一在行拜堂之禮,他們遙遙對著富春江拜了一拜,遠處江面上是看不清的身影正在舟上捕魚,然我們都知道那是老二和他的妻子,或是我們看見江一與顧喜對賭,然後跳下富春江開始游,游過了所有富春江沿岸的人事物,貫穿了整條時空,最後以上船與江一之父見面作收。這便是導演將身處不同時空卻互有聯繫的人事物重構成同一幅山水畫,使之成為一連串有意義的連續體。
但與此同時,在某些長鏡頭內,似乎身處同一時空的人又被景框的建立、拆解與重建給分割,像是老三去都更區討債時,攝影機穿越了兩三道窗,每一扇窗內都有工人正在拆遷,最終停留在廢墟裡朗誦書信的老小身上,縱使多重景框呈分割貌,將這些人物各自封閉在其時空內,但聲音作為唯一連結時空的感官,彷彿將這些人事物的發生由始至終串連成線,始於老三的到來,終於老小的朗誦,所以兩者雖如白盒子中並置的景框與景框與景框,卻始終是保有因果關係的蒙太奇。
當警察來抄了老三的地下賭場,老三趕忙跳窗跑路,奶奶從樓上緩步而下,漫步雪地,康康則待在屋裡吹著口琴,超現實感油然而生,最後老三回到了屋中,與房東的交談後恍然想起母親的消失,在清晨路上大喊著:「媽!」而被警察逮捕歸案,將觀眾拎回了現實。
《春江水暖》也建構於大量的風土民俗之上,導演將其稱作「風物」,從那條范仲淹與李白都稱讚的鱸魚就已經開始,經歷了「富春山居圖」,經歷了臥冰求鯉,再到老三為了走失的母親去求卦,卦象歸魂,然後看見老大夫婦到江邊放生鯉魚。放生鯉魚的典故出自於富陽,當地稱家中老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必須過一個壽命的坎,他的女兒、媳婦或是家中女性得幫他放生兩條紅鯉魚,所以我們看見了當魚自兩人手中墜入水中,鏡頭看見了一個戴著簑笠的人在岸上走呀走,母親就在一艘孤舟之中,導演說,那是江神將她送了回來。
片中也著墨於富春江上的漁隱文化,除了頭戴蓑笠在江邊釣魚的老大,導演設計前述所提到的蓑笠翁是東漢隱士嚴子凌,當然在觀影時沒人能看得出來,但導演表示,如果自己想努力告訴觀眾這是嚴子凌,難免顯得落於俗套,因此他想像這是一個從東漢到現在都存在的形象,是富春江的意象投射。
而當我們將畫卷收束,點起影廳的燈,故事裡的時空卻並未邁向終結,而是繼續處於某種輪迴之中,達到了此刻與永恆的無限,生生不息,依舊流轉,待得下一個人再度攤開畫卷,點亮銀幕。
據導演所述,片中只有老奶奶和那對年輕情侶是專業演員,但恰好就是他們的表演,讓角色始終扁平,無法從畫裡跳脫而出,進而成為工具,電影失真後便淪為一種弄巧、炫技之作,是本片相較可惜之處。但本片的素人演員,大部分都來自於導演的親朋好友,那種彼此熟悉的氣息,讓本片在凝視他們時往往能感受到真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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