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父親,一個是生我的父親,一個是養我的父親。生我的父親我從未親口喚他爸爸,卻唯獨自他身上感受過父愛。養我的父親身心受過極大的創傷,他將這些創傷化為憤怒之火,噴向所有與他趨近的生命,並將世界隔離在他的火牆之外。
在我二十五歲自殺獲救後,我便被帶離養父母家中,到醫院的精神療養病房住了一段時間,我的養父只帶之前為姑姑出頭找我理論的叔叔來探訪一次,父親像是要向叔叔證明什麼,兩人當著我的面指點議論一番後就離開了。然後一直忌諱叔叔不敢變賣繼承房產的父親,在此之後順利賣掉房子,攢下一筆為數不多的養老金。
我的生父卻在每天的探訪時間準時報到,帶些零食糕點來哄我開心,陪我下棋聊天,從無一日缺席。之後出院,我便搬去與生父一同生活。
在這段時間,我從生父身上獲得許多從小未能領受的正面教導,生父的個性剛強正直,待人親厚,他的兒女處世接物多半像他。我與他同住的幾個月內,他儘可能的讓我感受到愛,並傳導給我所有正面的觀念。
他告訴我他一生無愧天地,唯獨把我送養這件事讓他覺得愧疚遺憾,又說他所有的子女人生都很圓滿,就我這個小女兒最令他擔心。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父愛的告白,我當下泣不成聲。
我與他同住的時間僅有數月,之後便搬出去獨立生活,而後結婚。生父在幾年後便過世了。
這段與他相處的日子,以及他所說過的話,卻經常迴盪在我的記憶中,就如同一般子女潛移默化父母的立身行事一般,他的某些言行也成為我日後處世的方向。
在他過世之後,我仍感應到與他的連結,我的生命忽然在許多巧妙的安排之下,回歸到正確的軌道。我甘心擔負起身為養女奉養父母的責任,也走入靈性習修,慢慢覺悟到生命的種種歷程,都是自己(靈魂)的選擇,與所有人為及外在因素概不相關。我漸漸能拿回屬於自己的力量,並用這股力量重新創造圓滿的人生。
我的生命轉入正軌並走入療癒的開始,嚴格說來是在生父離世之後。我的養母在當時罹患失智,下肢全癱且大小便失禁,我在參加生父的做七法會之後,趕回家處理母親的便溺。
先前提過我與父親在母親的周全照顧下,生活大小事皆需依賴母親打理,母親的倒下,帶給我們尤其是父親極大的打擊。從來都身為被照顧者的我們,不知道要如何照顧別人,我雖申請政府的長照服務,仍感到手足無措。照護員每周兩次到府幫忙母親餵飯、洗澡,其餘時間由父親照顧,我則是休假回去與父親交班。
我當時做完七哭著回家的路上,祈求生父在天有靈幫助我,他從患病到身後事,都是由眾多子女聯手處理,為什麼憑我有限的能力,就得一人處理養父母的所有問題呢?我當時內心充滿怨忿、悲苦與無助,回家後發現母親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失去意識,我趕緊叫救護車送母親急診,檢查結果居然是飢餓過久,嚴重脫水貧血而導致暈厥。
我質問父親是否有按時餵母親吃飯,父親表示母親不願進食,他也無可奈何,年逾六十的他要重新學會自理生活,還要照顧母親,真的是太難為他了,於是我才意識到,是該幫母親尋求機構安置了。
之後彷彿有一股力量推動,我積極幫母親找尋合適的機構,也順利的在我的住處附近找到價格合理的安養院,之後我又順利應聘到一間上市公司,薪資剛好能支應所有的開銷。雖然內在猶有許多抗爭與不甘,但外在的一切都恰巧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逐漸步入穩定。
我能感應到這一切的鋪排以及順遂的過程,都是生父冥冥之中的庇祐。因為他的離世,洽是我生命中的分水嶺,我的內在從那時萌生出勇敢挑起命運重擔的力量,並在日後一連串的巧妙安排中,步入靈性療癒的旅程,徹底轉化扭曲的性格,最後並與養父達成和解。他讓我體認到,只有勇敢面對困境,才能心安理得俯仰無愧。
如今他的話語與教導依然言猶在耳,他在與我共處的短暫數月中,已完成身為父親的使命,將他的立身行事深深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並讓我感念一生。
從小我便渴望擁有一個正常的家,他正符合我理想父親的形象,然而為什麼我的靈魂選擇創傷遍體的養父母,在扭曲的環境中成長並重複經驗他們的創傷呢?
我經常在想另一個平行時空未被送養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呢?我也許會像無法理解我的大部分人,用異樣或同情疏離的眼光看待如我養父母這般存在,將正常與異常畫上一道判然分明的界線,這樣我便很難進入生命更深沉的維度,體驗到真正的平等與合一。
人生是一場虛幻的宇宙大夢,所有經驗的故事,都是為了助長靈魂回到本源一體。故事裡的情節內容終究轉眼成空,生命結束後,只有學習到的智慧,以及因體驗而提升的能量會歸入靈魂,成為再次經驗學習的基礎。
在宇宙合一的架構中,是非善惡陰陽美醜本屬一體,相生相剋也相輔相成,只有合光同塵,才能回歸道體,也就是成為愛,涵容一切。
所有的苦是我、樂是我、對是我,錯是我,美善是我,醜惡也是我,而最後,愛是我,愛是無我,愛是一切。
感謝一切的發生,讓我的靈魂因這些苦難而擁有珍貴的智慧。下一篇再分享養父與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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