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臨終 - 死相。

人類喪禮中有個瞻仰遺容的環節，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經歷長輩喪禮時就對這環節感到不解，「為什麼要看這個？」那一眼實在困惑，長大後多了幾次喪禮經驗便找到原因：「這一眼，實在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我對眼前這個遺容很陌生，跟我以前記得的這個人很不一樣，顏色不一樣，感覺也不一樣，我寧可記得的是以前的樣子、記得以前班上這位同學好相處、說話老實的模樣、記得這個長輩總是喜歡把臉貼到我面前問我想不想吃什麼的和藹、記得這個阿公見到我時總會把我抱緊緊的說「丫頭妳來啦！」我寧可記得這些！ 最後這一眼遺容多了太多不必要的陌生感，偏偏這不舒服的一眼及感受，深刻到恐怕我不會從我餘生中消失，我多記得的是最後他們充滿病容、臉已經浮腫到不像他了，甚至病的看起來十分哀愁，他們會希望我記得這樣的他嗎？雖然不會有人回答我，但肯定的是我不會希望我的至親好友們記得這樣的我。

面對寵物離世的心態多半是從對自己的臨終思考作延伸，例如希望家屬在自己什麼樣的狀況下就放棄急救、希望器官捐贈嗎？對於自己老年安養計畫如何？如果罹患重症並走入安寧，會開始如何安排自己？當自己已經失去生活品質、失能，會希望家人怎麼安排？後事如何處理？這些是我們在面對毛孩家人來找我們簽立毛孩的生前契約時，毛孩照顧者很容易說出的話：「我接受安樂，因為換作是自己我也希望能舒服地走...」、「我當然可以談啊，因為我也會跟我的家人先談我的後事處理，不想讓他們苦惱。」 由自己做延伸，應該是一條最容易開始的路徑。

若談及「死相」，就不得不從「善終」的概念說起。 善終，英文叫Good death，也就是「好的死亡」，「善終」也是臨終與安寧照護的最高理想與目標，我想沒有人不希望自己好死吧？

美國對善終定義為「有效地處理病人的疼痛、早期停止積極地治療、了解並遵 循病人臨終願望、死亡時有人陪伴、尊嚴地死亡。 」在台灣內容含「了解自己死之將近、心平氣和接受、後事交代安排、 時間恰當性、去世前三天舒適性。」在瑞典，善終的六大特性有「症狀獲得控制、接受自己生病的外表、人生的後事由自我決定、自己對身後事已經交代、衝突事件的妥善處理、社會互動良好。」在日本，對善終的屬性包括「生理與心理上的舒適、止痛藥適量的使用、病人外觀維持美麗且有尊嚴、環境上舒適與對死亡有所準備。 」

日本不愧是重視儀容的國家，特別提到外觀維持美麗且有尊嚴，誰不希望自己維持美麗且有尊嚴呢？若是能在死前維持一個程度的舒適度，肌肉就會是放鬆的，臉部表情會比較好看更是肯定的，由此合理推測：「舒服的死，會死得比較好看。」

人，是一種非常仰賴視覺的動物，看到美麗的畫面會感到療癒，看到親人離世時是慈眉善目的，無一不感到欣慰。我常常在想，若是我們多提及「死相」，是否就會有另一種「為求我的死相美麗，來思考一下如果我怎麼了，我可以怎麼漂亮的走到死亡吧！」的反思動力，再將這樣的動力往自己的毛孩作延伸，是否會是一個「我想這樣跟你說再見。」的思考契機？但非常可惜，死相的討論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沒有什麼人在說，電視連續劇演人快死的時候都還能交代後事聊上幾句，講完了就頭往旁邊一倒，就這樣走了，實在是過分天真、過分失真、過分輕鬆到讓我生氣！舒服的死真的沒有那麼容易！

在人類的安寧病房中，要舒服的走向臨終，除了有舒適照護設備、有醫療上給予止痛藥物/嗎啡的疼痛舒緩管理，同時有心理師、營養師、社工師、宗教神職人員、安寧共照師、安寧護理師，一整個團隊來協助生命末期的病患走向善終的目標。「善終」並非放任生命與疾病順其自然的發展，而是多方照護、條件管理、專業協助、醫療取捨，讓生命末期達到身心基本的舒適、疼痛舒緩/移除、保有尊嚴、盡可能無痛順利的走到終點。

人類的善終是被計畫且管理出來的，而毛孩呢？毛孩在醫療上的安寧處置並不會像人類這麼完善可以有24小時不間斷的嗎啡，且有些疼痛(例如神經痛)是管制藥都沒辦法壓制下來的。毛孩的善終、毛孩的好死，真的只有仰賴飼主提前了解與計畫了。

肺充滿積水導致吸不到空氣會好死嗎？ 死前終日承受疼痛直到最後會好死嗎？ 拉長脖子拼命喘氣並發出吸不到空氣的聲音，死相會如何呢？ 肚子鼓脹充滿腹水，過日子的感受又是如何呢？ 腫瘤在腹腔中四處蔓延，肚子漲得大大的，是什麼感覺呢？ 體內的腫瘤破裂了，大量的內出血又會怎麼死呢？ 腎臟病末期全身尿毒、口腔粘膜潰瘍、消化道潰瘍，會好死嗎？

有人覺得上述哪個是好死的嗎？ 如果以上這些這麼不好死的狀況，死相會是如何呢？

若毛孩臨終前有胸水的，臨終後胸水會從口鼻流出，一點一點的慢慢流出，但不會停止。若臨終前有腹水，有時會從皮膚直接滲水，且因為腹水關係，導致大體腐敗的速度比一般來得快速、更快的有味道、腫脹，12小時內(甚至6小時內)就要進行下一個步驟，冰存或是火化。若肺部腫瘤破裂，臨終前除了一分鐘喘近上百次直到休克死亡外，在臨終後會從口鼻滲血出來，甚至沿路滴血，跟腹水同理，這樣的大體需在12小時內(甚至六小時內)就要進入冰存或是火化。

而臨終前全身肌肉用力，例如癲癇、喘、抽蓄、乾癟消瘦、肌無力但必須撐著身體等，這些狀況讓肌肉本身已高度收縮，在臨終後僵硬的速度就會比臨終前是舒服放鬆的快很多，若臨終前是在喘、缺氧、癲癇、抽蓄的極端狀態，身體大概半小時就會僵硬，對照全身放鬆進入睡眠再走到離世的個體會維持近兩小時(甚至更久)的柔軟，差別是很大的，更會呈現在面部表情，安詳與掙扎的遺容差別是一目瞭然，人是如此，動物也是。

除了視覺，不可忽視的還有「嗅覺」部分，體外腫瘤破裂的氣味是很可怕的，服務完這樣的案例會覺得到隔天甚至第三天都還聞得到殘留在鼻腔裡的氣味。口腔是最先開始傳出氣味的地方，舉凡口腔腫瘤破裂、嚴重口腔問題、鼻腔腫瘤、腫瘤侵蝕顏面顱骨、消化道腫瘤、粘膜潰瘍、腹腔問題，不好的氣味都會從口腔傳出，即便一開始沒有味道，大概一小時後就會開始出現，這些都會是「死相」的一部分，也會是我們記憶中最後記得他/她/牠的模樣。

對於自己準備壽終想時讓至親好友記得什麼樣子的我，其實早已有想法，我不希望我的好友們來看我的遺容，甚至是病容，希望在我自己還能好好說話聊天時辦個生前告別式，跟大家好好說話、聚上最後一聚，下次相見便是來生，我希望大家記得的我停在活著的樣子，是他們最認識的我，記得我的聲音、我的精神、我的為人、我的心、我的笑容、我對大家的愛，而這些沒有最後暗沈、木直僵硬的遺容來破壞，那真的不是我想要讓大家看見和記得的樣子。

對自己死相規劃，延伸到對毛孩的臨終，毛孩的死相幾乎與「死前是不是舒服的」及「被病痛折磨了多久」這兩件事密不可分或互為因果，我不但追求好的死相，更追求舒服的死亡，不論對自己還是對自己的毛孩。 2022年10月，在妮妮的病況確定已不可逆、前一晚無法入睡、不願自主進食的第三天、嚴重黃疸、肝功能已崩毀、醫療已無法有幫助、生活品質已經在走下坡，但病況未走到極端(喘、腹水、肝腦症)、還能自主行動且對人有反應、身體雖開始消瘦但仍是肉肉的、毛髮完整的狀態下，便執行安樂善終，我清楚若是貪圖存活時間是用妮妮的身體「吃全餐」換來的，讓妮妮的身體走到被折磨得淋漓盡致才執行安樂絕非我們所願，更會讓我們後悔一輩子。

妮妮在身體未被折磨時便舒服的睡著到離世，身體肌肉是全然放鬆的，身體在離世後也維持三個小時的柔軟，面部肌肉放鬆，與日常我們認識的妮妮極為相像，只差眼睛裡沒有靈魂而已。也因為死前並非病況極端，到火化前都沒有不好的氣味，仍是我們喜歡的「妮寶香」。

對於能讓妮妮在相對好的狀態安詳舒服離世，並讓我記得最後的她仍是這麼美麗，不論是對她生命的尊重、對身體的尊重與慈悲，還是對自己內心的需要、與另一半對動物善終的共識，皆是一個最好的結果，而這個結果誠如善終是被管理與安排一樣，是透過提前思考、臨終前計畫、臨終安排等各方面的「管理」與「執行」出來的，結果都是死亡，只是路徑加入了共識、期望、舒服、善終。 「好死」與「好死相」終究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