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7|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我只不過是希望變得幸福。也許這一次就會達成目的,就是這一次了吧。——摘自《火車》 宮部美幸/著

全球知名遊戲製作人小島秀夫激賞推薦: 「這部小說足以列入我生涯精選排行榜前五十名,堪稱傑作中的傑作……一直以來,我都公開表示《火車》才是平成版的《砂之器》。倘若松本清張的《砂之器》是談受特殊宿命引領的地獄,那麼這部作品就是描寫潛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地獄。」
栗坂和也到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上快九點了。
「今天來是?」看見和也在椅子上坐好後,本間開門見山問,「說有要事找我,是什麼事呢?這種天還專程跑來,想來應該不是普通小事。我想還是快點說出來比較好吧。」
和也的視線又低垂了,嘴角抖動了一下子。看起來就像是硬生生吞回說到一半的話語,那話語像是生物一樣,只留下一根尾巴在嘴邊跳動。
好不容易,低著頭的他說話了,「我一直沒辦法下決心,才會拖到今天才來。」
本間沉默地攪動咖啡。從浴室那邊傳來小智正在聽的防水收音機聲音。這孩子洗澡還要聽音樂的習慣,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之後和也便不再說話。總不能兩人之間永遠陷入沉默,於是本間開口問說:「你說的決心,是下決心來找我嗎?」
和也點點頭,總算抬起了頭來。
「我擔心是會是很唐突失禮的拜託,所以猶豫不決。只是本間先生是這方面的專家,平常工作很忙大概沒空,剛好聽我媽說您現在停職當中……」
本間不禁皺起了眉頭。想要拜託停職中的刑警(因為是那方面的專家)幫忙,可想而知都是些什麼事情了。
「是跟黑道搞上了,還是朋友交給你保管的東西是贓物呢?還是說發現自己遺失的車子被換了車牌變賣呢?你說的是這類的事嗎?」
「不,不是。」否定的回答立刻冒了出來。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和也吞了一下口水,回答說,「我訂婚了。」
因為對方的表情太過認真,本間不敢笑出來。
「那該恭喜你囉。」
「可是一點都不值得恭喜。」和也表情嚴肅地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的未婚妻不見了。所以我希望找到她。我想找人也是本間先生的工作之一吧?您知道怎麼找起,比起我一個人手足無措地亂找,本間先生應該很快能找到她。所以我來拜託您,幫我找到她。」
看著和也雙手趴在桌子上,幾乎是哀求的姿勢,本間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眨眨眼睛,視線移向窗外。大雪依然下著。
「我不知道前後發生了什麼狀況……」他才說到這裡,和也便猛然冒出話來,「我會好好說明的。」
本間舉起一隻手制止說:「等一下,先聽我把話說完。」
「是。」
和也重新坐好,態度依然十分嚴肅認真。
「你的未婚妻不見了,換句話說失蹤了?」
「是的。」
「而你希望把她找出來。」
「沒錯。」
「就算是我,也不能隨隨便便答應你這種事。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和也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停住了,只是緊閉著嘴點了點頭。
「所以你先把事情經過跟我說明清楚好嗎?我並不是答應你幫忙找人,而是覺得這件事非比尋常,不能夠漠不關心。這樣你懂嗎?」
看起來和也應該也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吧,毫不遲疑地便點頭答應,「好。」
「那麼在說之前,不好意思,可否打開那個小抽屜拿出紙和筆給我,沒錯……就是那個,謝謝。」
先借用一下小智的計算紙當作筆記。原子筆上印有文具店的名字。
「那麼……該從哪裡說起才好呢?」
好笑的是,一旦對方準備要聽,反而不知如何說起。和也顯得難以開口。
「那就由我來發問好了,她叫什麼名字?」
和也安心地鬆了一口氣回答,「關根彰子。」
本間遞出原子筆,請他寫下漢字。
「年齡?」
「今年二十八歲。」
「你們是因同事關係而戀愛的嗎?」
「不是,她是我客戶的員工,不對,應該說之前是。因為失蹤後,公司也辭職了。」
「什麼樣的公司?」
「叫做今井事務機公司,是批發收銀機的公司。最近也開始提供辦公室機械用品的租賃服務。他們公司只有兩名員工,是個小公司。」
「她曾經是那裡的員工囉。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一開始,和也思索了一下。
「嗯……我們是前年,所以是平成二年吧。十月份左右,不對,應該是九月的連續假日之前,那是我們第一次的約會。」
本間在手上的紙上記著,「一九九○年九月」。自從改了年號之後,他便試著學習改用西曆。
現在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日,所以已經認識一年又四個月了。不過像這樣子就訂婚了,應該不算太快吧,還算是標準的交往期間。
「你們訂婚了?」
「是的,在去年聖誕夜。」
和也不禁露出了微笑,畢竟那是個浪漫的舉動。
「你們有過正式的納聘儀式嗎?」
和也結巴地表示,「沒……沒有。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約定,不過我們交換了戒指。」
本間抓著筆,只是移動視線看著和也。
「因為父母的反對嗎?」
和也遲緩地點點頭。
「是你的父母還是對方呢?」
「是我父母。因為彰子幾乎是孤家寡人一個。」
「原來如此……」
才二十八歲的年紀,倒是少見。
「本來她是個獨生女。小學的時候父親過世了,好像是因為生病。大概是因為回憶起來太難過,她沒有跟我說明過詳情。兩年前她的母親也過世了。」
「也是生病的關係嗎?」
「不,是因為發生意外。」
本間在關根彰子的名字下寫著:父母雙亡。
「那她是一個人生活囉?」
「是的。住在杉並區方南町的公寓裡。」
「她的故鄉在哪裡?你問過她嗎?」
「有,她說是宇都宮市。只是剛剛也說過了,因為父親很早過世,從小很貧困,又被親戚冷淡對待,似乎沒留下什麼好的回憶。她說過再也不想回去,也幾乎從來不提故鄉的事。」
「那她和親戚之間有任何往來嗎?」
「幾乎沒有。彰子完全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
提到對方孤苦無依一個人時,直呼其名的「彰子」二字聽起來分外大聲,彷彿是在強調自己是她唯一的親人一樣。
「你知道她過去的經歷嗎?」
和也的表情又變得很沒有自信。「我只知道她從宇都宮的高中畢業後便直接到東京來了……」
接著又強詞奪理地分辯說:「可是和女生交往,哪有空問那麼多對方的學歷或工作經驗的嘛。」
「是嗎?」本間一臉嚴肅地反問:「要是說完全都沒想到過,我反而覺得像是在說謊。」
「我和我爸媽的想法不一樣。」
放下杯子後,和也語氣有些憤怒地表明說,「只要是好女孩,能和我一起生活的話,我覺得學歷呀、工作什麼的這些都很無聊,根本沒有意義。」
「一點也不無聊的。」本間冷靜地說話。
「這麼說的話,的確是我言重了。但是就別的意義來說,那是錯誤的。」
小智大概是洗完澡了,已聽不見收音機的音樂聲。安靜的客廳裡,本間的聲音顯得分外響亮。
「這麼說來,就你父母的想法而言,彰子小姐不是合適的對象囉。」
「你說的沒錯。」
「有沒有讓他們見過面?」
「只有一次,是在去年的秋天。」
「感覺怎麼樣?」
「我覺得柬埔寨和平會議的氣氛還比較好一點呢。」
本間笑了。和也依然氣憤地繼續說明,「所以我自行決定跟彰子訂婚,也打算不顧一切地結婚。反正沒有必要拘泥於外在的儀式,最近有很多人也都是這樣子的。」
可是──
「結果她還是沒辦法忍受跟你父母之間的摩擦吧,所以決定讓自己消失。」
如果用以前的說法形容,就是選擇「退出」。本間本來要這麼說的,但還是閉上了嘴巴。
和也的眼光霎時暗沉了起來。人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有時就像是電燈泡不亮的地窖一樣,看起來是一片深沉的漆黑。
「你知道她失蹤的理由嗎?」
和也沉默了好一陣子都不說話。因為肩膀上搭著浴巾的小智探頭出來看,本間使眼色叫他不要出來。小智點點頭便縮了回去。
「我很確定……她失蹤的理由絕對跟『茶花女』的女主角不一樣。」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和也正視著本間的臉。
「那你是知道明確的理由囉?她有寫信給你嗎?」
和也搖搖頭說:「她什麼都沒留下給我。我只是靠推測的,但也不夠完全。」
「究竟是怎麼回事?」
嘆了口氣後,和也以說明的語氣開始回答,「新年假期時,我們兩人去買東西。因為我可以住進公司的宿舍,決定把那裡當做我們的新房,所以一起去買些家具、窗簾。」
「原來如此。」
「買了許多東西後,順便也去看了衣服。她買了一件毛衣,結果要付錢時,才發現沒有什麼現金了。」
大概很難過,和也停頓了一下,抬頭看著天花板。
「結果錢是我付的。我本來就打算買給她,所以一點也不在意。當時我第一次聽彰子說她沒有任何信用卡,覺得很吃驚。我們銀行底下有信用卡公司,員工也有信用卡申辦配額,只是我不喜歡公私不分,所以不僅是女朋友,連親近的朋友我都沒有拜託他們辦我們的信用卡。」
這樣子還能被上司認同是有能力的業務人員,可見得他相當會要求朋友親戚以外的客人配合吧。一想到這裡,本間在內心裡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一天我們便商量了一下。為了準備今後的結婚,還必須買很多東西,但是不見得每次我都能陪她一起去買。這時如果讓彰子一個人帶著現金出去是很危險的,所以趁此機會就辦張信用卡吧。到時候結了婚,只要提出姓名變更的申請就好了,現在彰子的帳戶就當作生活費的帳戶使用。我也需要有一個自己可以隨意使用的帳戶。」
原來這就是當下年輕夫婦的想法呀。和也就算是有了家庭,也不打算放棄掌控家庭財政的大權。
「聽我這麼說,彰子也答應了。於是隔天我們見面時,就交給她我們信用卡公司的申請表格,當場要她填好,並帶回分行處理。」
和也將申請表格交給了負責人員,請負責人員送交給同一銀行旗下的信用卡公司受理。
「通常核一張卡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不過因為我有認識信用卡公司裡面的人──您可能也很清楚,銀行有很多退休的管理階層,也就是所謂的窗邊族,或是因為各種因素而外派到旗下的信用卡公司任職。其中一位外派的員工叫做田中,正好跟我是同期的。」
和也皺著眉,語氣有些辯解的意味,「田中其實很優秀,只是生了點病。大概就是因為頭腦太好了,於是精神狀況出了點問題。所以暫時被外派到信用卡公司。」
本間點點頭問說:「他怎麼樣了?」
「我拜託田中早點將彰子卡片核出來,田中也答應了。可是上星期一他卻打電話來……」
星期一,就是十三號囉。本間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月曆確認。
「他抱歉的說,不好意思,彰子的卡核不出來。」
和也的嘴角又開始抖動了。
「不只是這樣,他還說,栗坂你要跟她結婚的話,最好再等一下,等調查清楚再說。」
「理由是什麼?」
深深吐了一口氣後,和也像是鼓勵自己一樣,肩膀上下動了一下後回答,「因為關根彰子的名字上了銀行體系和信用卡公司體系共用的資訊機關黑名單。」
申請信用卡或分期付款購物時,每個人都會被信用資訊機構確認身分,看看過去是否有過滯繳或未繳費、就算有也不是很嚴重的情況發生過。這一點本間倒是知道的,不過他納悶的是──
「銀行體系和信用卡公司體系──不是同一個機關嗎?」
「是的,其實不同,分為銀行體系、信用卡公司體系和個人融資體系。而且東京和大阪的組織也不同。不過彼此都有資訊的交流。所以只要用過信用卡或貸款的客人,就算是一次的紀錄也能查得出該客人的繳費狀況。」
所以才能夠當作身分擔保囉。
「被列入黑名單就表示被認為是『繳費狀況不良,需要被注意的人物』。」
「於是就不能辦信用卡,也不能跟銀行貸款了嗎?」
「是呀,我當然大吃一驚。因為彰子說她以前沒有申請過信用卡,像她這種人怎麼可能會被列入黑名單呢?」
「會不會是弄錯人了?」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但可能說話的口氣不太好,惹得田中也不高興,他一副吵架回嘴的語氣說,我才不會出這種錯呢!」
因為太過興奮,和也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說了,不可能弄錯人。他還說,在回報給你知道之前,我還仔細確認過有沒有弄錯。」
最後田中要他去跟本人確認,和也聽了臉色發青。
「可是我也認為一定是弄錯人了。登錄在信用資訊機構的資料,不就只是些姓名、出生年月日、職業和住址之類的嗎?又沒有登錄戶籍所在地,一旦搬家了,住址便靠不住了。就算是職業,也可能因轉業而改變。光是姓名和出生年月日的話,就難免會出現偶然相同的情況。」
「這點我懂。然後呢?」
「我沒有讓彰子知道這件不愉快的事,因為根本就是行政作業上的疏失嘛。於是我又打電話給田中,跟他道歉並拜託他再仔細調查一下。看看資訊是來自哪裡?有什麼證據?我想只要查出這些,就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本間稍微皺了眉頭。
「有那麼簡單嗎?」
「可以的。不……」和也話說到一半,「其實沒辦法立刻做到。對於這種疏失要提出申訴時,必須要本人才行。也就是說,必須要彰子去要求信用資訊機構公開登錄的資訊;在這種情形下,為了確認本人身分,還必須經過許多繁瑣的程序。」
「你是說因為事出緊急,這些手續都免了嗎?」
和也聳聳肩說:「因為我以為我有權利代替彰子出面提出申訴,而且以田中的立場應該也能立刻獲得這些資訊。」
但看來實際調查的結果跟預想的有很大的出入。和也臉頰的線條緊張,繼續說明下去,「實際上並沒有花太多的工夫。田中表示有事實的根據,堅持自己沒有認錯人,他手上有證據。」
「什麼證據?」
和也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紙,看起來像是感熱紙一樣的東西。
「這本來是郵寄給一家大型信用卡公司──我不能說出名字──顧客管理部長的信件。田中經由信用資訊中心取得這封信,然後傳真給我的。」
本間接過那張紙。
那是B4大小的紙張,以文字處理機打出直式書信。
敬啟者
敝人身為東京都墨田區江東橋4─2─2城堡公寓錦系町四○五室 關根彰子委任之代理人寄出此信。
關根女士於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取得信用卡,之後於日常購物、現金融資等之利用,因缺乏計劃性與對利率的無知,從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夏天起逐漸出現每月清償費用滯繳的情況。為解決此一情況,該女士擬增加收入而開始兼職,結果身體健康反而因此受損,為了因應當下的生活費用而不得不增加借貸。又為了籌措每月清償費用而向地下錢莊借貸,以債養債的結果,目前擁有債權人三十名,負債總額約一千萬元。關根女士名下無任何資產,不得已乃於今日向東京地方法院申告破產。
是以煩請各債權人體察關根女士的窘境,協助其破產手續之進行。此外,一部分之融資業者,至今仍以激烈手段催討債務;如今後仍繼續該種行為者,將立即訴諸民事刑事等法律手段處理之,敬請理解。
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五月二十五日
東京都中央區銀座9─2─6
三和大樓八樓 溝口、高田法律事務所
關根彰子代理人
律師 溝口悟郎 印
本間抬起眼睛看著和也的臉。
「她宣告個人破產了。」和也說。
「看過這個,你後來怎麼做呢?」
和也幽幽地回答,「我去問了彰子。」
「她承認了嗎?」
「是的。」
「什麼時候的事?」
「十五號那天。」
「這時候你還覺得有弄錯人的可能性嗎?」
「我還是覺得弄錯了人,不,應該說我希望是。」和也痛苦地搖搖頭說:「所以我也給彰子看了這信。」
本間的視線再一次落在書信上面。
「於是乎她人就這樣子消失了嗎?」
和也點點頭。
「你給她看信的時候,她沒有否認嗎?」
「她只是臉色一下子發青了而已。」
不只是嘴角,和也說話的聲音也開始抖動。
「可不可以幫我找她出來呢?」和也小聲說:「我只能拜託本間先生了。如果去找徵信社的話,很可能會被父母發現,因為我現在還跟他們住在一起。而且萬一電話打到辦公室裡也不太好。」
「徵信社嗎……」
所以是親戚就可以嗎?而且是停職中閒得發慌的刑警。
「我和彰子談過。給她看這封信時,她表示有很多因素造成這種狀況,但現在無法明說,必須給她一些時間。我也答應了。因為我相信彰子。可是隔天她人便消失了。人不在公寓裡,也沒有去公司上班。」
每說一句話就搖一次頭,和也說話的樣子彷彿關根彰子就在他眼前一樣,他很努力的對她傾訴衷情。
「沒有辯解、連吵架也沒有。這太過分了,我希望她親口對我說明整個事情經過。我希望跟她談,我並不是要責怪她,我真的只是這樣子希望。可是我的力量不夠,不能幫她什麼。彰子沒有留下通訊簿之類的東西,我也幾乎不知道她的交友狀況,根本無處找起。可是本間先生應該有辦法吧?拜託您,幫我找出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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