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8|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影評】悲情的不只是城市—3 種角度談 《悲情城市》 的悲情基調

寫在前言
賈樟柯曾在侯孝賢導演的訪談集《煮海時光》中,這麼評價悲情城市:「複雜而多情,悠長而克制。」時至 10 年後的現在,我有幸在大螢幕上重看這部被譽為「台灣人必看的經典」,回想起這句評語,真是貼切至極。此次 4K 數位修復的呈現,彌補了當時用圖書館小螢幕看 DVD 的缺憾 — 儘管往後的 10 年間,我曾在大小螢幕上重看了無數遍,而無論幾遍,心總是會被梁朝偉的那句「我,台灣人」給震懾個千次萬次。
這回再看修復版時,還是能望見畫面中不曾察覺的細膩與悲涼,以及那近乎詩意的留白,因此很想在這篇雜談中,和大家分享。

與歷史錯身之後,悲情發生之前
「我要拍的不是歷史,而是時代變遷、政權交替,家庭的一種變化,我想拍的是台灣人的尊嚴。」—侯孝賢。
電影開場,林家長男林文雄在黑暗的房間裏焦急地來回踱步,房間裏不時傳來其小妾臨盆前的呻吟,此時,收音機剛好傳來日語與戰敗國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廣播。一個男孩的哭聲劃破天際,電終於來了,照亮了漆黑的房間,男孩便取作林光明,而林文雄這時還不知道,林氏一族迎接的並不是更光明的明天。
日本戰敗後,林文雄的「小上海酒家」重新開張。老二被徵召至南洋參軍,至今生死未卜;老三文良戰後返台,活躍於上海人的非法生意;老四文清後天聾啞,在九份金瓜石開了一家相館謀生。後來結識知青好友寬榮的妹妹寬美,進而相戀。
當時,苦難的生活還未拉開林家的帷幕。
戰後,百廢待舉,老三文良捲入本地角頭「金泉」與「上海幫」的幾起假鈔與販毒交易,被哥哥文雄發現,與上海幫協調不成,文良遭人以「漢奸條例」之名構陷被捕,全家奔相走告,終於將其贖回,只可惜瘋病復發,再無法清醒。老四文清也曾被捕,幸運從地獄歸來,卻目睹好友寬榮與其他無數同窗的生離死別。林家的悲劇至今仍未結束,文雄在二二八事件爆發後,向上海幫靠攏,卻在一次與上海幫的搏鬥中死亡。電影尾聲,文清處理完哥哥的喪事後,與寬美結婚。
我們並不曉得,與妻子寬美、兒子阿謙拍的全家福,是不是他最後一張照片。
文清拍下這張全家福後三日被捕,寬美再無他的消息。林家廳堂的燈再次亮起,此刻的林氏三子卻各自凋零,只見畫面中剩下目送黑髮人無數次的老父親林阿祿(李天祿 飾)、癡呆的林家老三文良。不久,大陸易守,國民政府遷台。百姓們努力生存,悲劇卻持續上演⋯⋯

林家四子的隱喻
熟悉侯導作品的人應該都曉得,他最喜歡、也最常拍的是「小人物」的故事,從《兒子的大玩偶》到《風櫃來的人》,從《童年往事》到《戀戀風塵》,在他的鏡頭下,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部傳奇的舞台劇,篆刻在大時代的背景中,用自己的生命譜寫自己的劇本。悲情城市中關於角色的隱喻也是如此,甚至說是一幅集大成之作。
林家老大文雄(陳松勇 飾)代表的是那年代的地方草莽,早年是逞兇鬥狠的地方角頭,成家後開始安份守己地做生意,在導演心中,這樣以大哥為首的「幫派」、「流氓」家庭,其實是當時社會結構的一部分,一種地方上的勢力,基本功能是解決地方問題;老三文良(高捷 飾)從中國大陸的戰爭中歸來,心智受損,並患有砲彈休克症(長期作戰引起的精神疾病),暗喻戰後一生身負心靈創傷的族群;老二(片中從未出現過)至南洋擔任軍醫,自此渺無音訊,意味著時代戰火之下,打著不屬於自己的仗、最終隨「祖國」、「敵國」凋零的男兒。
最後是老四文清(梁朝偉 飾),在我眼中,他最像失語的台灣 —— 四兄弟中,他與煙硝距離最遠,原本能夠置身事外,抵禦二二八的烽火,最終卻還是深陷在政治的漩渦中,難以倖免。
林家四子的角色隱喻,就像一齣齣悲劇的引子。悲劇勾勒了林家命運的起伏,顯影了整個時代的痛楚。

推動劇情的女性敘事
若說林氏一族是《悲情》的主角,劇中則以寬美(辛樹芬 飾)的日記、文雄長女阿雪的信件,以及寬美好友靜子的述說,來交代亂世中的劇情發展。為什麼當時決定以女性敘述作為推動劇情的主體?侯導曾在訪談中提及,當時台灣社會多半重男輕女,女性被放在較為邊緣的位置,「女的永遠在旁邊,但永遠知道的最多,永遠看得清楚,這就是邊緣的好處。男的在中心,糊裡糊塗,卻自以為什麼都知道。」
然而迫於形勢,女性角色、乃至於當年的女性群體,被迫選擇不表述—— 此回重看,片中交織的寬美日記、阿雪手書,似乎也帶著某些諷刺的意味——痛苦、暴行與悲傷,都在這些女性的口中與筆下,顯得更雲淡風輕,也反映出身為台灣人的無法言說,以及其所表示的歷史沉默。
「當初我們想過要逃,不過,再逃也無路可走」—寬美。

有源音樂呈現的「悲情基調」
最後來談談電影中的有源音樂。
由日本兩人電子樂團神思者(S.E.N.S)製作的電影配樂固然精彩,但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這三首不同語言的有源音樂:〈流亡三部曲〉、〈紅蜻蜓〉與〈蘿蕾萊之歌〉,深埋在劇情中,發揮承先啟後的作用,也在劇中留白之處帶出角色的無盡愁思,非常值得品味。
日本戰敗,文清、寬榮(吳義芳 飾)、林老師(詹宏志 飾)、吳老師(吳念真 飾)等知識份子群聚酒樓吃飯談天,耳邊倏然響起〈流亡三部曲〉—— 內容描述九一八事變後人民對被日本侵占的東北三省之思念與悲痛。可如同劇中吳老師「青天白日滿地紅,台灣人連人家祖國的國旗都掛反」預言般的笑話,台灣人終究無法理解脫離了 50 年祖國的愁思,歌中的「流亡」二字也間接昭示二二八慘案中,知識份子們至死也不明白、由「祖國」而起的歷史傷痕。
第二首是寬美之友靜子所演唱的紅蜻蜓。〈紅蜻蜓〉一曲充滿主角對姊姊的懷念,也象徵一去不復返的童年往事。場景回到寬美的回憶,〈紅蜻蜓〉更像是寬美、寬榮這代人對於日本文化的懷念——也許對他們來說,日本於情於理,都更像是祖國。此時紅蜻蜓便化身離愁之歌,一如靜子,隨櫻花離枝,隨兩兄妹心中的故國而去了。
最後是文清與寬美筆談時談論的〈蘿蕾萊之歌〉。〈蘿蕾萊之歌〉是德國作曲家 Philipp Friedrich Silcher 譜寫的民歌,敘述船伕們因為過於迷醉萊茵河女妖的歌聲,因而舟覆人亡的浪漫故事。寬美也在此時得知文清八歲失聰、兒時的夢想是戲子的故事。不僅藉歌曲帶出文清傷感不幸的童年,襯著前景的知識份子義憤填膺的闊論二二八事件的不公,我們可以預見這群知識份子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如同萊茵河畔的水手們般,為他們理想化的抱負奉獻生命。

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才有自信去省視過往的歷史
「刺痛我們的,比撫觸我們的,讓我們感受得更深,也令我們更警醒。」—蒙田(法國散文家)
幾年前行經柏林與紐倫堡,走訪猶太人紀念碑與法西斯主義犧牲者廣場,連路名也與當時德國的暴行有關。我開玩笑問德國友人,這樣命名真夠絕。友人的回答簡直堪稱轉型正義教育成功的範本:當你不曾親身參與那段殘暴的歷史,唯一能讓後代了解的是我們未曾忘記。
2023 年的今日,很慶幸悲情城市透過另一種詩意的方式呈現當時的歷史、小人物的無能為力,以及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之下,離散的人們。
《悲情城市》之後,不知我們是否會對腳下這片土地懷抱多一分疼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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