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1|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跑船

                     
  他長長吐菸。屋內久年受風吹、土蝕,雨水反覆浸潤又蒸散,蟲蟻、老鼠、蛤蟆或樹蛙等生物,各自瓜分,恣意排遺後,那股低沉,令咽喉緊縮的霉腥氣稍稍減緩,畢竟不消失。他如此宣告自己暫留,向山中廢棄老屋,榆樹林,郭先生,及周遭任何有靈招呼:此後叨擾,還請務必,兩造相安。他收菸頭,轉滅小提燈,又倒帶打亮。土蜂,或總之能高頻振翅的無名飛蟲,晦暗裡居高,彼此都狐疑,你是個什麼東西?他說沒事,我沒有惡意,您忙您的,我睡我的。
  三十歲那年,他某協會上班,專司寫案、投案,作案和結案。通常內容,是採訪誰,或者什麼,出版成書,或地方季報、月報,乃至特刊;或者跟誰合作,開展覽,辦劇場,擺裝置到老屋、空地或淨空老公署,邀請四方大德蒞臨;或者把文史資料,重新梳理,再提供意見領袖、當紅油土伯,以一化千,再製成各種模樣,搭配黑白明信片組、導覽、講座,托特包或隨身瓶等贈品,爾後向金主報帳。上述項目,往往綜合,半年內要有成果待勘。那股匆忙讓他安心又無力,沒人曉得如何「下一步」,就有很多論述空間,而堆疊的傾巢話語及數據,偶爾又令人感到徒勞。
  也許他想多了。母親教誨他,人生在世就是這樣。種田要一鋤一鋤,搬貨要一箱一箱,縱使唱歌跳舞,也是一步步,一句句,難道你走路會走膩嗎?走路確實不會膩,特別,他是能妥當走路的人。但拜訪地方廟主,敲定來年合作,那晚他返家,看鄰里圍住公寓出入口,瞅他茫然呆滯,紛紛莊重讓開狹路,請他上樓到陽台,去觀看客廳碎碗、破花瓶、摔散座式電話、血水灘、翻倒藤椅、地面人形輪廓,裝袋水果刀,會見比他更顯憂悒的女房東,以及司空見慣,略有輕浮的員警。他站在整個局面外圍,醒悟母親要不說錯,或者誆他。走路會走膩,不如練習飄。
  他飄得很遠,但時間不長。醒來後,前妻請他簽文件,案情很單純,喪葬皆從簡,錢呢,你密碼沒改,我就自主先支給業者,簽完就好好休養吧。他說謝謝。有個陌生男人走進病房,提著廣東粥,向他有些不情願地點頭,他就點點頭,對前妻補述:真的,非常,謝謝你。出院當天,他檢閱倖存手機,前妻所記錄,母親罈位櫃號;房東請專業公司打包,物件暫存某處,鎖已更換,生活維艱,還請見諒,節哀;同事致意,並詢問洽談進度、文件所在的訊息;老闆痛惜,又不得不「請務必安心養傷,專案另聘他人繼續」的長文通知。催繳若干。廣告若干。這些日常話語,就是他的日常,眼下,他卻無由感到彆扭,抗拒,像房間歡騰,索性不進門。他沒有回覆。
  這個世界,至少此刻,再沒有必要思考的事物。因此,他首次感到,人生好輕簡,也許就說,終於是挺曠達的狀態。該做什麼呢。他想做什麼,而不是他得做什麼,這種思考前提,他很不熟悉。磨蹭老半天,他和牆角病患買支菸,移向大門外,邊吸邊盯著湧生汽機車,也有點茫然。他們要去哪?在幹嘛?和誰會見?做什麼工作?那有意義嗎,或者意義是什麼,他可以回答,卻不想接受這些回答。他甩甩頭,到便利店,買了咖啡、麵包、菸和打火機,在戶外座坐著,打算想出個頭緒來。
  他記得,某天夜裡,他哭嚎,猛拍紅色鐵門。鐵門那頭,還在中年的母親,下班回家,發現國小他不寫作業,溜出去玩,遂寫紙條貼門外:去玩,不要回來。他背靠門,側倚牆,頭顱擱膝蓋,就想這麼睡著。因為,他也不曉得其他方案。他想念他的安全毯,一條紅菱格紋,開張能包裹他全身的織巾。這麼想,被關在家外,就有離別之痛。他考慮要去小玉家,或者大明家,可是他的小腦袋也能推估,最多幾週,他非得告辭了。一站一站,把人情消磨完,他終將必須回來,或者徹底放棄回去。意思是,此處和彼處,這些和那些,他都不能有差別,和有所謂。隔天早上,母親上班,匆匆下樓,提袋敲到他的頭,他才鑽進沒確實關上的家門。母親又下班了,叨唸以後還敢嗎,他嘴硬,就又被趕走。這回他毫無驚惶,他知道他終究能回去,也果然再度隔日,家門又沒關好了。罵一罵,趕出門,興許母親覺得瞎折騰,就不再說。沒人禁止出門,他反而不大想出門,進出自由,出門晃蕩,就很平常。但現在要回哪呢。
  他抵達個人倉庫。打包公司頗細心,裝箱、包膜,標示類別,或本來所在地,精打細算,齊齊整整地使用空間。電視。筆電。書籍。電腦椅。衣物。女性衣物。相簿。裝飾品。水墨牡丹題字「富貴花開」。被褥。婚紗照。藥品。廚具。他花一點時間理解,這些物件,就是他生活的屍塊,他面對它們,像積木或拼圖意外摔散了,沒有重整的慾望。他換衣物,帶走同事推坑送的登山背包、羽絨睡袋,兩套換洗衣物,防水靴和夾腳拖,水壺,褪色安全毯。提款卡塞鞋底,私章、手機扔進水溝,留紙條:「任意處置。」
  他隨心意,向旁人交代,正在徒步旅行,或就是個無家者。水不難取得。他向店家和攤販提議打掃來換餐,或與路邊散人相同,到廟宇和民間團體領食,偶爾也接過善心人施捨。他接受所有搬磚、出陣、除草,採果等臨時工邀約。不討價,被欠錢或情勢詭譎,就直接逃跑。他的睡眠策略,是遮蔽優先,力求文明監視,或全然遠離人跡。天候難捱,他就進駐網咖、租書店、學校、便利店或廉價旅社。青少年、流氓、街友或酒鬼不友善地接近,他會敞開衣物,傾倒背包,表現主觀願意配合,客觀身無長物。假使對方仍有其他企圖,就率先攻擊。幾年下來,他有幾道刀疤,右手食指和小指骨被敲裂過,增生出違常隆起,後排牙齒也少了兩顆。他仍然最怕肉條無法誘離的野狗。
  他的漫走,最大障礙,是他有時被揚長機車,陽光灑樹梢,冷氣轟轟聲,枯葉或牆面花紋,那些不甚緊要的事物,會隨機啟動他的回憶。那很耗時間,也足夠有趣。譬如,他想起,某次和母親假日逛早市,他想要攤位小包裝的數字餅乾,吵得很兇,母親扔下他,快步消沒於人群。攤主見狀,頗好心,請他吃一包,邊問課業,問未來夢想,發覺和位國小生,實在也沒什麼好嘮,就給張塑膠椅,讓他等母親回來。數小時過去,途中他邁腳,攤主就叮嚀:媽媽回來怎麼辦?於是他原地駐守,像個小士兵,直到攤主趕往下一站,不得不收椅,他或站或蹲,還在那裏。晚市也陸續抵達,他向新攤主報告,要等媽媽回來,對方要他站遠點,小鬼有人生沒人養,擋著做生意,礙眼。他啜泣起來,母親便姍姍而及時地復歸。
  他時常想起這件事。當他遇到路邊孩童遭訓誡,或被父母威嚇性遠離,他就湊上前。多數父母,禮貌出聲,走近牽孩子,在尋常說話裡將孩子掩到身後,或打發到遠處玩,少數也有保持距離看望,或惡言相向者,卻就是沒有人不搭理。這些測驗結果,多少令他猶疑,母親曾經怎麼看待自己?這是很有份量的問題,他就極為嚴肅地長考,長考要慢、深,一心,但又畢竟母親是母親,也實在無處去確認,未免思緒渙散,常常直接睡著。所以他往往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未移動或被移動,或正在向他不知情的目標移動;有時恰巧和人們交談,有時吃著莫名出現的食物。這樣的動態裡,他不記得,正確來說是不知道上一幀的內容,只好沉默走開,或為新問題展開新長考,直到又恍神,又回神。
  路渠間,寬有三公尺,水流上,有顆可平躺甚或翻身,光滑而平坦的巨石。石上有鶇,或也可能是鵲,體型圓胖的野鳥躍動,凝視和緩流水。他睡慣了各種地形,這麼一顆中流砥柱,顯得很有趣,水流擊打、摩娑出的鮮脆氣流,相對狹仄渠道所能形成的風壓,讓他很好奇。他沿渠緩行,找著落差較小的地勢,再涉沒膝流水,輕盈爬到石上,鋪開睡袋,除卻髒鞋,和毯子共同曬日,為露頭小魚驚呼,直到夕暮。他趴睡。
  大學課堂他也趴睡著。前妻捧著教科書,輕點他小臂,說這堂課有分組,你坐到我位置了。他迷迷濛濛,視線對上她胸部,前妻書一摔,額眉扭結,氣憤嚷嚷,請你離開。課後,他主動道歉,說睡糊塗,沒有那意思。前妻也有點羞赧,表示知道了。然後他們吃中飯,討論課堂提到的作家、著作和段落。前妻覺得,他討論的方式,有點太霸道,很咄咄逼人,但當校狗蹭蹭腿,來討食,他咬塊肉,雞腿扔腳邊,她就曉得,這是位好人。好人值得在幾個月的觀察後,同意與之牽起手,也值得在浪漫院線電影中途,附耳宣告,假以時日,他可以娶她。
  暗夜裡,流螢對他好奇怪。他就著微光,經常失敗,鮮少成功,看見極毫末一部份的肉身。他看看手、指尖,看看肚皮和腿毛,或依稀被迫顯的鼻樑側,被哄得鬆鬆軟軟,恍恍惚惚。因為群螢如此承認、啟示和修補他:闃闇時間,仍有稀小事景,能映照他,確立他存在。現在有,過去也是如此。離散和壞毀,不能取消這基本事實。這基本事實,眼下無比重要。因為只有他,會如此專誠而慎重,將他的存在,視為必須證實的問題了。
  他數息,進出是一,十而倒轉。前妻見他失眠,又撒嬌又生氣,勸服他學習冥想。秘訣是想快樂的事。他就想起,他們曾決議要養向日葵,把花擺到玄關窗櫺,按日澆水,早多晚少。但縮時回放,可能防火巷光照太少,花就仰頭堅忍,直到落花瓣,葉片像洗爛,最終垂低下來,花盤一顆一顆,都像死不瞑目。前妻不服氣,覺得兩位成年人,花都種不活,如何養小孩,遂連盆打包,換成仙人掌。他說,你看,粗枝大葉都不行,只能要男孩。前妻嘻嘻笑,像你就累死了。他掬溪水,懷念著那種快樂,把臉打得濕濕的。
  母親實在不能獨居,就搬來和他與前妻共住,脾氣因此愈發壞。壞一陣子,他才弄懂,母親見不得他對前妻太好。當然,刻意討好,或本該如此,他和母親,態度有別。假日他曬胸罩,母親嘖嘖,哪裡像男人,伺候老婆比老媽還周到。難得三人坐下,母親就叨念,要討孫,要業務前妻不要出門,不要化妝,賣騷。某晚,他和前妻吵架,都要和好了,母親重重拍房門:你他媽什麼賤東西吼我兒子?隔天吃早餐,前妻出房門,圍著婚前與母親到溫泉飯店時的領巾,打招呼,母親完成吞嚥,一碗豆漿潑過去。他怒斥母親,母親沒有回答,逕自進廚房提刀割腕。攔下了,母親向前妻敘明,你是媳婦,也向他敘明,怎麼管媳婦,與你無關。他和前妻商議許久,得出結論,母親病了。一位病人,也不能計較,前妻心情好就謹小慎微陪坐,累或不滿就進房追劇,客廳留給慈母孝兒。年節,兩家人吃飯,母親嫌前妻不孝,興起推一把,前妻頭殼敲在實木桌,住院兩週,搬到小公寓。
  事態至此,母親困惑,兒子條件還行,再換個媳婦不能嗎?吵久了,他就保持少見面,少歸家的方針。母親應對,是和街坊哭,說兒子隻手養大了,野女人雙腿開開就勾走。他不在意鄰居眼光,母親就每日致電前妻公司,聽語音報部門分機,全打一遍,罵一次某某某賤貨拐我兒子。分居彼時,他二七,前妻二六,母親四十好幾。如無意外,各自都有還長壽命,也就意味著前妻想像的幸福,將要無限延宕。最終前妻握他的手,姿態像祈求,言詞是威脅,婚要離,絕對成,她什麼也不要,希望他諒解,理解,或自省,「耗不起,但忍不住。」他和前妻請岳父母作證,戶政事務所辦理協議離婚,窗口還是同一位,比上次見面不苟言笑很多。
  他是這麼和警察交代,為何躺臥大石上,因為國家沒有不准晃蕩的法律,所以警察將他帶回派出所,敲敲電腦,給他一個便當,就放他離開。臨別前,警察拍拍他的肩,說人生有很多難關,多想也無益,找份工作,未來還有可能。是嗎,他活著,可能等到母親復生,或前妻歸來嗎?他大概曉得,這位公僕意思,是人在呼吸,心念就轉,有望未來,他就想通,或不在意,甚至生活有嶄新重心。但他正是因為不能自行生成,對公僕所說,那種未來發展的絲毫期待。正是因為他「不想變好」,才必須全島瞎逛,而他所見的地理人情,又只是令他更深切地念想故人。像兜兜轉轉,八荒合圍,終究把他擋在原處。因為他記得,為了他想要的,如何忍耐和行動;他也不情願地想起,他想要的,已經不可能了。他定義自己的處境,然後,覺得那位警察,按他恐怕也是極合群的一生行事準則,懇切勸告他,畢竟很純良。
  九歲時,父親離家。據說,是跑船貼補家用。他沒有多想,也沒有多愁,父親本來,也就不常在。作文題目寫家庭,他就寫,父親跑船,像許多昔日,不在家。雖然不在,他和母親也要過日子,並沒有什麼影響。諸如此類,流水般寫著母親燒飯、盯他功課,和他看卡通,或假日上班前,到公園陪他騎腳踏車。老師公開表揚,說他和母親堅毅果敢,視困境如常,他也直言不諱,很有風骨,獎勵兩條巧克力。巧克力他帶回家,留給加班母親。
  母親曉得為何有,就摸摸他的頭,向後猛推,作文撕得爛巴巴,撒在巷弄裡,說他家醜外揚,還敲鑼打鼓,不要臉。過幾日,同學像是總算回家問清楚,也討論底定,取笑他,生得醜,或者蠢;母親究竟悍,還是妒,或者蕩,到底什麼問題,才能妻兒聯手,把男人嚇得逃家。他疑惑答辯,老媽說,就是跑船貼補家用啊。教室諸頭,笑得更歡快。他不曉得笑點何在,你們父親都不出門工作嗎?最後女班長較溫柔,開示他,你爸是不要你們,大家覺得你們被丟掉,是很好笑的事。
  他更加困惑。班會時間,他舉手發問:同學說我爸把我和我媽丟掉了,老師,第一,是這樣嗎。第二,這好笑嗎。請您回答我。老師不可謂不負責,眾目睽睽,向他道歉,說不應公開你家的事,算是好心辦壞,同學們也要記得,這並不好笑,爾後把時代拉得遠遠的,說了世界大戰和臺灣戰後的事。他於是學會了,從敘述,追究不被敘述,也識別且記憶了,憐憫的表情,和被憐憫的感受。你沒有錯,就是矮人一截。老師分享完,要求起鬨同學自陳,向他道歉。領銜那位被揭露和慫恿,不情不願站起身,疲憊而不耐。老師說,握握手。他神態扭捏,緩步曳至那位同學座旁,伸手攤掌,和平握手,趁著緊扣當時,使勁後拉,用額頭敲斷對方鼻樑。
  母親抵達訓導處,進門一通哭,嘴裡喊賠償,喊丈夫跑了,兒子不爭氣,手用來擦細股細股的眼淚,以及扇他耳光好讓觀眾勸。亦即,母親用相對更酷烈的悲慘和暴力,揭過他和同學小小的鬥毆。同學媽媽,心地也很純良,勸著老公,說孤兒寡母,又是小孩不對,就算了,好不好?他覺得不好,但沒有說話,因為母親聽著那句好不好,也靜默。裁決:無事,請母親各自領回小孩,好好安撫和管教。機車旁,母親顧盼周遭,揉揉他臉頰,揉著揉著,就給自己一個耳光。媽媽對不起你,求求你忍耐,媽媽沒有力氣了。他揉揉母親臉頰,不回應,等到母親自行收斂,濕潤微笑,他們就去遊樂園。平日樂園,空蕩閒散,員工都不經心,部分設施,也暫停開放。但母親還是拖著他搭摩天輪,開碰碰車撞他。他意識到,母親更需要這座柔軟、可親,毫無殺傷力和複雜內涵的歡樂造景,忍著口水,讓出霜淇淋。
  有霧清晨,榆樹林間,他住進,或者說佔領,外牆生癌,附有潑漆、血漬、濕泥及蟲屍,和幾只或空或實大蝸牛殼的小屋。門前題字:欠錢不給,全家死絕。這話說得沒邏輯。屋外青石板指向猶有流水,不滿河道十一的小溪,陡降臨河的入口區域,則是水泥砌修,石板搭梯,蜿蜒上拔兩公尺,結滿深綠似黑苔蘚的河伯廟。園區業者,不敢輕動,原地保留。廟旁碑文上書郭某何年啥事。郭先生逾百年前,洪患搶撈四人上岸,氣竭不支,遂與落水第五人共赴黃泉,徒留妻兒,村里感其英勇,集募建廟,以振後人。他恭敬上菸,只因祝願初衷,廟在魂在,但此處周遭,已經沒有人;一位英靈,把河都看乾,何等寂寞。
  他從工寮領出獨輪推車,走兩小時抵達鎮上,確認存款,尚有餘裕,就買罐頭、泡麵,大罐沙拉脫,從社區回收站撈出鐵鍋、幾個大小塑膠瓶和舊衣、破被。他清洗舊掃具,好清洗他的新居。他搬除腐朽、鏽化的家具,鐵鏟刮內牆,打水灌小屋,直到落腳啪搭有聲,旋開洗劑,開香檳般亂潑,再用身殘志堅的竹掃把,將老鼠、蟑螂和他不能辨認的大量昆蟲殘軀,連同灰塵邊掃邊刷地席捲出門。外牆汙穢,大抵同理,那些沾附顏色、土泥和蛛網的油漆碎屑,雪花般降臨,黏貼他身上,讓他自感就像隻沙漠毒蜥蜴,走動起來則像大蛾。最後他將家屋留給仲夏午後,裸身進溪水,洗衣物,洗自身。水很清澈,他目睹濁色流走,暗流推著仰浮的他輕輕敲撞巨石,他覺得輕鬆,以及睏倦。
  睏倦裡,藍襟短衫,黑棉褲,體格精健的男人岸邊遙指。他循著指向,看某隻雛鳥,遭擅攀樹的野貓,從窩裡撈出,血花星濺,哀音突起。他看大厄雛鳥形體散潰,變帶毛肉泥。牠的母親是隻藍鵲,旋繞一塌糊塗的後裔,吃幾口,且或駐足,且或鳴啼,節氣更迭,皆是如此。這位母親每日如舊去飛行、捕食、交配和停留,直到牠有新的後裔,直到新後裔餵養告結,直到自己也在細雨跌落。肇事野貓,寒冬僵死草叢,蟲蟻、蠅虻,以及牠的同類輪番分食,殘餘原地腐化,養活雜草和一株白花。三花貓,共餐後,匍匐矮木間泥地,哺乳四隻幼貓。油黑幼貓撐身弓腰,對翱翔藍鵲,嗚嗚嘎嘎。東廂死,西廂活,生命好像踢皮球。醒來後,他已上岸,矗立河伯廟,不知該如何,最終拜一拜。謝謝您,可是,理念不能填補傷痛,我自明,且自願。
  父親歸來那日,他甫從道館領黑帶,備考選高中了。他進公寓樓梯間,抵家前最後拐彎,從一個背影和腿縫間,看見父親頹坐門口,左眼綁繃帶,透氣窗前還有個青年,正把菸頭彈出窗外。他小聲說借過,腿縫男側身,答以不好意思。父親像死了,呼吸淡淡,闔著獨眼。他在頂樓打給母親,只說父親偕同,可能是債主來訪,不要太晚回家,爾後下樓,搔搔頭,說明那是我爸,大人還在工作,不然一起進家裡等。菸頭男幹譙,推他,啊頭拄仔佯生啥潲?腿縫撐住他,拍拍他肩膀,同他撈起父親進家門。他們把父親安放客廳藤椅,菸頭像回家,自行進廚房,腿縫坐沙發,客氣問能看電視嗎?他遞遙控器,就座餐桌旁,從書包掏出作業,打量著父親。方才攙扶,父親就是一攤泥,他們必須把父親地上放平好脫鞋,過程中父親毫無反饋。
  他的感覺,有點微妙,好像父親本該就是這樣,他對父親的浮光掠影,就是酣睡、盯電視,和母親交談,多數是吵架,誰要錢,誰沒錢。學校教育,體恤父母,為撫養恩,但母親所說,這位男人,幾乎對他的苟活,沒有貢獻。要有什麼感情才恰當呢。他翻書找靈感,就像有份試卷,但他愈發煩,連帶也覺得何苦來哉,幾斤肉就丟在外面不好嗎。
  腿縫突然問:「你們感情不好?」
  他歪頭,想一想。「很陌生。」腿縫嘆氣。
  菸頭捧出兩碗蔥花蛋麵,一碗給他,一碗給腿縫,自己捧小鍋,沙發上吃喝,幫電視人物講下一句台詞。有批好便宜的牛肉。看太熟了,沒意思,就到他旁邊。俄而雪驟,公欣然曰,請問俄而是什麼意思?他停頓,菸頭就嚷,須臾、一下下,不久,幹北七你這都不會。菸頭搶過筆,筆頭逐句。四望皎然。因起徬徨。月光很亮很白,他就起身散步、吟詩。絕妙好辭都寫給你還不知道,老子笨兒子也笨。再講幾篇文言,他不耐煩,說了一句,討債的讀書幹嘛。菸頭扯他腰帶,問他,欠錢的會打如何。哈哈哈。哈哈哈。父親頭顱微微晃,像報時鳥,俄而變回石像。腿縫看電視,菸頭教作業,打發著時間。
  母親歸家,不鹹不淡,問腿縫能否不贖,好大活人,寶號乾脆就提去。腿縫莞爾,表示講理不通,不講理的就來了,你丈夫這般模樣,沒有產值可言。母親簽文件,按月還款,贖回一尊菩薩。他為此把道館換成麵店,花錢換成賺錢,作息無差異。清早,母子把菩薩搬客廳,開電視,後來轉廣播;穿尿布,後來就脫褲子,座位下方放臉盆,也就出門去了。中午,他或母親回家照料,晚上則固定是他,趁放學和上班間隙,囫圇灌點果凍、稀飯或營養品。他的感受,大抵就像,不情不願養盆綠豆。某次他拿筷子,沾著穢物,湊到父親唇邊。父親瞇左眼,眼球沒有動,他就作罷。
  母親說,父親愛賭博,挖家裡錢去賭,賭博又耗時間,就不工作,「氣不過,拿刀砍他,他閃過以後,才去『跑船』。」夫妻也要動刀動槍。是啊,母親指點額尖、臉頰、腰,肚子,想一想,乾脆抬手劃了大圓,「你爸都打過。」然後拍拍父親大腿,俐落抽紙巾,擦屁股,摳一摳,神情就像耕地或剝菜。他端詳母親,雖然過於纖瘦了,卻還眉清目秀;他沒吃到什麼苦,也就證明持家有方。怎麼嫁給這種王八蛋呢。年輕單純啊,再說你爸年輕時很好、很好。
  很好是什麼意思。精氣神皆無的瞎眼老漢,純粹是垃圾,他朋友轉告這類父親的事跡,也全是糟粕。他不能以性行為後果的身分,尊重一位只是不避孕的人類,只是很好奇,究竟母親所謂的很好,客觀來說,具體而言,到底是什麼,才讓正確來說,被糟賤的母親,仍然選擇滯留此處。他問母親,母親回答:你如果一蹦出來,就這麼大,我當然就不要你爸了。哦。呵呵。填大學時,他選一間迢遙學校,和母親表示,以兒子的稟賦及成績,那個其實就是偏遠乃至免住宿費的地方,就是未來最優解。離家當日,他揹行李,回望家門前母親,和角度使然,幾乎看不見,呆坐如舊的老漢,滿懷罪愆感地慶幸著。
  似乎小鎮網絡,透過無數觀察、攀談,終究曉知,他是位遊民。故而某次他採買,有鎮民提議,能否幫忙洗車。此後就有某處打掃倉庫、包芭樂,或夜市開張,小店清場等工作。其中小吃店的寡婦委託最頻繁。寡婦父親健在,女兒讀小學,其實兩人就撐起的營生,讓他隔三差五協助,就算是偷閒;女兒各科課業,他也多少能提點,畢竟比家教或補習都便宜。再後來他就固定只到小吃店和夜市幾攤,畢竟,人有追尋慣性的慣性。這種慣性敷療他,當他想事情,出神又回神,手頭不動作,或解說中斷,寡婦和孩子至多揮揮手,說最好還是看醫生,就覺得被接納,所以很快樂。
  入秋雨涼,寡婦父親,心肌梗塞,走得很俐落。喪事後,寡婦攔住他,提議既然浪跡,不如延長工時,住進店面,反正母女兩人在樓上,中間有鐵門,算是古早學徒制。他婉拒,但騎走老老闆老野狼,早九晚九,備料供餐,下午就休息,晚餐結束,添手收班,或教女兒文科,成立勞雇和諧。有天他上班,中途去買菸,女兒放學,看到他,打招呼,邊走遠邊和同學解釋,那是我叔叔。他很困惑:一份工作,一個住處,一位女性,一顆小蘿蔔頭。他所知道的,把日子過下去的方法,也就是這樣。可是他是小蘿蔔頭的叔叔,那個稱謂,就像會議桌上,名牌標示著位置,而他出席,他在場,就當然需要對號入座。房間歡騰。
  當天,他幫工以來,首次注意到,他教女兒寫作業時,一旁坐矮凳挑菜的寡婦,會下意識把手伸進短衫胸前,撩抓,擺正。他害怕那種信任,他不想再和別人有這麼深的瓜葛。離開前他和寡婦告假,說要散心。
  上大學,過年以外,他不回家。母親電話說過幾次,都讓他以打工、考試等理由推託,真正見面,就插科打諢,撿些親歷或耳聞的白痴事說。老漢老樣子,但拉遠空間距離,內心也有餘裕覺得可憐。和前妻交往後,他被三令五申,離家遠遊,得空更要回家探望。他抓空班假日,開家門,母親、老漢及男人客廳端坐,電視沒有開,兩人有點近,桌上連鎖店咖啡和蛋糕,餐具就一副。男人姓李,母親同事,聽說媽媽生病,上門來關心。哦我媽生病啦?對啊。咳咳。開電視。兩次廣告後,男人就告辭,他看鞋都穿好,才慢悠悠起身,復位看母親,竟有點嬌氣,像玩具被搶了,木然盯前方。同事人好好哦,還來探病欸。母親微微嗔,是在說什麼。唉唷,跟我無關,就跟我無關嘛。母親向老漢處撇頭。他聳聳肩,順其自然就好,人家都不介意了。
  事後他和前妻交代,母親工作忙,他回家反而添累,話鋒一轉,但還是得見媳婦。
  大三年節,李先生提飯店年菜,放下就走了。臨走前和他說,朋友開旅行社,有機會一起去日本。他說機票奉上即可。李先生哈哈笑兩聲,迅速下樓梯。母親隨後念他,要他態度好些,何必刁難人家。這樣就刁難,這樣就心疼噢,想要有人叫他爸,自己生啊。得寸進尺了嘛。得寸兩字,他說得特別重,母親就作勢要打,表情卻很快活。一旁老漢,呃一聲,像附和。他看老漢奮力挪屁股,絲絲毫毫向前抬,又脫力摔回去,臉面朝天,雙手扶膝,直到接觸面積不足夠,椅子向後掀翻,臉盆也飛起,老漢砸到地上,箕踞穢物中。經此震盪,或許經絡大開,老漢舉起右手,指他,指母親,啊啊叫,像在哭。惡妻惡子。他內心代為翻譯,弔詭感到痛快,那是貨真價實的惡意。
  老漢嚎啕幾句糯米般的台詞,充氣玩具那樣無脊椎側倒。他牽著母親,握緊彼此,看老漢癱地上,流口水,眨巴眼,數千次,不動了。
  散心幾日,其實,他就泡野溪,或在廟前,和郭先生報告,不時重申,並非影射。老漢後事潦草,他和母親將牌位放到遙遠山寺,定期約定轉帳,力圖永不再見。他帶前妻回家,三人租車泡溫泉。李先生始終沒送機票。他畢業,當兵,找工作,結婚,離婚,喪母,然後在這裡。他沒有弒父,母親沒有殺夫,父親任他們自流,他們就任其自流,這如何是罪過。但他和母親再難長談。也就是這麼微弱的影響。他感受山風,日落將屋瓦、樹林全都染上淺藍色。他的身體也淺藍色。他在瓦解,通往安寧。他數息。他走下山,寡婦門前,鐵門關好,橢圓群孔可以看見卡通和兩個背影。有些殘念,譬如課本第八章,或寡婦尚未交接的,號稱祖傳配方。於是他就明白,不告別,就難分別。
  他留下老野狼,背包和雜物後座捆好,拜別郭先生。他從寡婦想到老漢,想到或許之於寡婦,他也就去「跑船」。陸地不夠廣袤,就要牽涉海洋,像船,跑了。他想往港口騎,興許真的能找到渡洋門路。
  那天,母親罕見語氣軟軟地問,前妻還好嗎。他說他不曉得。你們沒聯絡嗎。你還在,聯絡又有什麼用。我還在。你還在。他無話可說,也不吝於展現,進房準備與廟主開會資料,明天要洽談。他認為母親自刎當時,肯定有個老漢,也有個孩子,冷冷看著他。風切呼呼。金黃。淺藍。邁向未知,就像老漢跑船時的未知。現在他曉得,人所以選擇那種未知,勢必是因為已知的,都並不可喜,而我們並無號令自身遺忘的能力,只能走,跑起來,期待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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