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9|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夜路盡頭最原汁的美國

在死不下雨的死谷裡竟碰上烏雲密布,晃了幾個小時看著傾盆大雨就要來天也快黑,我說旅館在哪?去 check in 吧 。 旅館是兒子訂的 - 死谷只有一家旅館而且不錯。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住那裡。 也一直沒有為那天晚上可能的境遇擔憂過。
在沒有人煙的死亡谷裡,看著傾盆大雨就要來,我只想趕快收工找個好地方,吃吃頓好飯、睡個好覺。
導航遞給我的時候我差點昏倒 - 旅館是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沙漠裡,中間完全一片空白。這就是給年輕人訂旅館的下場。死谷日落後是百分百漆黑,偶爾對面大老遠出現車燈我都會以為是飛碟。黑夜裡走著走著車頭燈前閃過了「歡迎來到內華達州」的標誌。
這種地方一向是以失蹤出名,我開始擔心的事慢慢開始浮現出來:如果碰到一輛車莫名其妙停下來擋住我、 如果碰到一個人揮手搭便車、 如果後面車燈一直跟著我、如果輪胎扁了、如果車子壞了、 如果必須被迫在車上過夜晚上攝氏兩三度,連個毛毯都沒有,更不用說手電筒飲水和食物。至於手機嘛⋯⋯ 美國西部沙漠裡根本不能求救,只能在被外星人綁架的時候拍照存證。
以時速120公里在漆黑的沙漠裡開了一小時,在地平線最盡頭看到一小撮燈火。
如果那還不是,我會崩潰。
原來那是個 Truck Stop / RV Park。 這裡的「卡車」指的是長途貨櫃車。 那是給長途駕駛過夜休息的地方。
看著有酒吧心想點杯白酒吧。 酒保說只有啤酒和烈酒。好西部的回答。 菜單只有漢堡、牛排、馬鈴薯,可能一百年來都没變。中間碰到一個帶著西部帽, 腰間掛著左輪槍的警長也進來,我懷疑他是騎馬過來的。這裡是鄉村路不是高速公路,一頓晚餐看到四個長途貨櫃車駕駛進來吃飯,每一個體重都是我兩倍。
美國鄉村的經濟命脈完全就靠這些人打通。有位駕駛跟服務生說他才從北邊的雷諾開過來,一路狂風暴雪還得綁雪鏈。卡車休息站看不到東方臉孔,是美國文化最深、 最原形的一面。 裡面有給駕駛淋浴、盥洗的設備,也有洗衣機,還附帶加油站,簡單的雜貨。前後一百多公里所有生存必須的一切都集中在這。這一切跟150年前的譯站沒什麼不同。附設的雜貨店還留著一百年前的痕跡: 一個類似匾額那樣的古老裝飾貼在牆上, 上面寫著「一毛錢商店」。

學生時代曾經開過大卡車從舊金山送貨到西雅圖,那是單趟20小時的車程,那輛卡車沒有加長的後休息廂,晚上就只能下高速公路,在鄉間路邊找個地方停下來睡在後面貨堆上。
這行業有一個專用術語,叫做「盯著擋風玻璃看的日子」。在美國開跨州長途高速公路非常枯燥,每天都是手握方向盤看著擋風玻璃發呆,運氣好收音機或許可以收到一些鄉村音樂,大部分時候耳朵聽到的就只有引擎聲和窗外的風聲。
那種與世脫離的孤獨感在晚上尤其強烈 - 記得開在漆黑的 5 號高速公路上,大部分時候前面就只是一片墨汁, 只能藉車頭燈劃出的光束告訴那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觀看我的最高權柄說我在這裡,我還活著。畫面幾個小時都沒有變化,腦子也是一片空白。那就是全部的世界,是心靈折磨。 那種淒涼在晚上特別強烈 。
若運氣好看到擋風玻璃前面那遙遠的車尾燈,就會想辦法加速跟近一點,彷彿那樣就可以解除心中的寂寞。後來每次開車趕夜路,我都會想到當年那個畫面。

這些人很多根本沒家, 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拉貨,晚上就睡車上。 那晚吃飯的時候,我發現他們都獨來獨往不跟人打交道。 同行的人在這麼偏遠的沙漠裡碰到,想像大家會聚一聚喝杯酒聊個天,交換自己的故事。 都沒有。
也許那種日子過久了人會變得沈默,也許他們已經漸漸失去了社交能力,彷彿只有駕駛艙那小小的空間才能帶給他們安全感。另外一個世界長期過著另外一種日子的人,今晚偶然出現在小小的客棧裡,在全美國最荒遠的地方,跟我們的平行世界短暫地交集了一個晚上。
晚上外面很冷,我穿足了夾克走到沙漠裡抬頭看天空。從大片滾滾黑雲的空隙中, 我確信晚上這裡的星空會令人起雞皮疙瘩。
看著貨車司機們吃飽、喝足、洗淨,碰著毛巾⋯⋯都回車上睡了。 這就是他們每天打烊的例行。

第二天早上天晴了,走出去才知道昨晚是在什麼樣的地方過的夜。 看到外面停了幾輛貨櫃車,車窗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引擎都是整夜發動著取暖。停車場另一頭停了一輛 RV,這裡不會是露營車的目的地,應該只是路過打個尖、洗個塵、吃頓飯而已。沙漠裡來來去去各有各的行程,在這裡就只能短暫交集一夜。吃完那頓百年不變的西部鄉村早餐,大家又各奔前程,連招呼都沒打。
我忖度著也許會找個藉口回來看銀河。
趕了一小時夜路,意外看到美國最鄉土、最原汁原味的一面,也意外發現昨晚地平線上那一小撮燈火背後,竟也有安靜卻豐富的故事。
所有圖片來源: 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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