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張謙睿獨自坐在那小小的房間裡,可能是因為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他又拿出一張紙和筆,把女孩子的相貌畫了出來。桌子上左右擺動的燭光反射在畫紙上,柔和的突顯出女孩子臉上各個部份,頓時整個畫像就變得栩栩如生,皮膚都在動,笑容也起了變化。張謙睿畫了這幅畫,仔細的看著,跟他之前所看過的所有照片都不一樣—那些屬於過去的照片,怎麼看也是黃黃舊舊的回憶;而這幅畫,卻畫出他當天的印象,是屬於現在的,就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永遠保存著這一份感覺,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拿出來看,他只要想起這個晚上,就會馬上回到那棵大樹底下,她的樣子變年輕了,她從此在他心目中也不會老去。
張謙睿把畫筆放下,把畫留在桌上,走到床邊,又再凝視著桌子上的燭光。他在腦海裡勾畫出一兩個人的輪廓,有如他們在坐著吃飯交談一樣;雖然現在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但從他來到這裡開始,他一直都沒有覺得孤單,反而有一種無形的家庭氛圍盈於心裡。
他想起小時候家裡的環境,每天各種各樣的吵吵鬧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從早上到睡覺都是不停的說話的聲音,雖然這樣一直生活下來的確會有幾天特別令人煩躁,但那種充滿生活力的氣息,他每當想起,都會不自覺的會心微笑。尤其是當他想到成年人吵架時會說的無聊話,那種故意鬥氣但其實十分愚蠢的話,總是會在一兩年後,在某頓飯裡面被人舊事重提,帶給全桌人歡笑;只有說這句話的人,才會面紅耳赤,催促著各人吃飯時不要說太多。
他大概想到這裡,想起了故人,於是又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環顧著整個房間,嘗試成為它的眼睛,看著過去這麼多年在這裡所發生過的事。張謙睿記住了車站裡那個看報紙的人的話,他知道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從他記憶中的各個畫面湊合一起所形成的,包括這個地方的位置、現在的年份、他在做的工作等,這全都是他在成長過程中所聽到的不同故事的片段。他也有一種預感,就是他在這個空間裡的時間有限,這裡的畫面也會在一段時間之後又再次消失,然後他就會回到那個車站裡,就跟上次一樣。
於是,他還是看著桌子上隨風搖擺的燭光,然後便站了起來,目光轉移到櫃子上的書。他把放到最高的書全部拿下來,很快的瀏覽一下每本書的書名,再簡單的把它們分類。他看起來是在尋找著甚麼,又好像是沒有目的,隨便把書都翻一下。
透過這樣的一個動作,他發現書櫃上除了書,或有很多寫在不同年份的書信,還有一些畫,幾本筆記,一些詩詞,還有幾張照片。這些東西在他小時候也長期放在家裡,可是他從來也沒有把它們拿出來看過;到現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分開了幾十年之後,他終於做了主動,也克服了自己的膽怯,可以把那些書信和筆記都打開,自己坐在一邊靜靜的閱讀。
「噢,原來他再年輕一點時的字還挺醜,跟之後的反差真大。」這是他在看了幾頁之後,喃喃自語的評價。
張謙睿自小跟他父親的話便不多,或許是因為他們年齡差距大,當張謙睿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將近五十,這時他們一家人住在一個新的城市,跟父母小時候成長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促使張謙睿和他妹妹的教育背景跟他們父母的產生一個很大的距離。從小他們兩兄妹都受著最好的教育,讀的是名校,平常講的是英語,回到家作業也只能自己去做,父母有時候只能改正他們的坐姿和拿筆的方法,但除此之外,小朋友的成長和生活環境的轉變,對他們來說,一切都來得太快。
就這樣他們一家四口就很有默契的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家庭不算富裕,但尚算足夠。在他和妹妹年紀還幼小的時候,父親曾經有一段時間經常不在家,在一個外國城市工作,所以母親就要同時擔任父母的角色,該責罵的時候責罵,該偏心的時候偏心,有幾天她工作壓力大,回家後還要準備晚飯給兩個周圍亂跑搗蛋的小孩子,她都會迫不得已發出能震懾整棟房子的咆哮,一秒鐘就能夠把兩兄妹石化。
張謙睿現在在看的信,很多就是父親在外地工作時,寫給母親和他們的話。
看著故人寫的字是可以很殘酷的,也有可能因為如此,所以他一直沒有勇氣,即使他父親的舊東西這麼多年都是放在同一個地方,他也沒有嘗試過去把它們打開,當中真正的原因,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現在這樣的一個時機,在這麼奇幻又難以置信的設計下,他感到應該就是這一天,他需要打開多年來的一個心結,在這個晚上剩餘的時間裡,能夠讓自己鬆一口氣,把收在心裡的話,通通都釋懷。
他隨意打開一封信,信上的日期是他八歲那年。信的段落不多,每個字寫的依舊非常工整,他想像著這封信是在類似今天晚上的某一夜,他父親坐在這裡寫的。信的抬頭寫了母親的名字,開首就問到,「一切安好?小孩是否用功學習?」就好像家庭聚會時各成員互相揶揄的情況一樣,張謙睿看到這一句,很自然的冷笑了一聲,就說,「還好了,我們最後都自學成高材生呢,你老擔心甚麼。」
或許是受到昏暗的燭光影響,又或許是張謙睿在過了午夜之後已經累得非常,他竟然看到他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都出現上在信紙上,就剛好在他父親的字下面。
這個不就是奇幻小說裡面才會出現的事情嗎?這個地方實在有太多驚喜,但終究還是張謙睿自己的小把戲。
於是他撐著疲倦的身體,但思想可是精神奕奕,對於他一直以來沒辦法坐下認真去面對的事,他似乎找到了這樣的一個解決方法,他把信上面大部份的話都給一個回應,然後就慢慢看著他說的話出現在信紙上。這樣下來,他心靈上,總算會覺得比較舒暢,因為他就像和父親直接交流一樣,而不是只有父親一個人寫著一封封沒有回音的信。
至於信上面寫給母親的話,張謙睿決定不作回答,他只想把它們都好好記住,當他回到現實世界裡,就能跟母親坐下來,好好的一同紀念一下。
「大概你也會想我這樣做吧,過了這麼多年我才鼓起這份勇氣,抱歉了。」他又在喃喃自語。
這個晚上的燭光,一直都沒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