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第二天（七）

張謙睿回覆了一句，又一句，慢慢的，原本厚厚一堆的書信，他差不多全部該回覆的、能回覆的，他都回覆了一次。他和他父親對話的內容，不外乎都是關於他們兩兄妹的學習和生活，還有要照顧好母親的話。他們小時候每當看到母親在讀信，一般都不會對信的內容太感興趣，只會把信封都翻一翻，看看裡面有沒有收起小禮物。

他坐在那邊大概把話說了幾個小時，原本已經非常疲倦的他，不停打著呵欠，伸著懶腰，在把最後一封信都回覆了之後，他就把它們全部整理好，整齊的放在桌上，看著它們，彷彿在他面前的就是這麼多年來的千言萬語，那些應該說但卻因為不同原因沒有說過的話，都在這裡。這時也差不多天亮了，晚上已經結束，他第一次聽到外面有人叫賣粽子的聲音。

他衝衝忙忙的跑到外面，抵著初晨的低溫，趕上騎著單車那個賣粽子的人，把他叫停。老小販只穿著一件短袖，一條汗巾搭在肩上，單腳騎著單車，穿過大街小巷不停叫賣。他的車子後方是一個大木箱，用來裝著應該有幾十條不同味道的粽子，從後面看到的是不停冒出來像蒸籠一樣的熱氣，讓人感到特別溫暖，也食慾大增。

跑了幾十米，張謙睿終於趕上了。

「老闆，麻煩要一條鹹肉粽。」

「好，沒問題，要辣嗎？」老闆一邊說，一邊很純熟的把頭一搖，原本在他肩上的毛巾就準確掉落在他的手上，他拿著毛巾，打開熱騰騰的木箱，拿出一條粽子，放在一個紙袋裡，遞上給他，然後又趕快把木箱關好，以免空氣把裡面的溫度降低。

「不辣的，謝謝。就這樣就好。」他剛把話說完，就看到老小販的樣子，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大概就只有二十多歲，比張謙睿還要年輕，而且看起來，非常的面熟。他看著他，很用力的嘗試去想，他跟他到底在哪裡見過。

「怎麼了，你記不起來是吧？」老闆非常得意的笑著，露出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張謙睿沒法回答，只能尷尬的點著頭。

「來，上車吧，我載你到處走走。」

就這一句話，讓張謙睿沉澱了一陣子，然後便想起了。於是他很敏捷的坐到單車上，跟著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遊覽這個過去的舊城市。

這是一個多麼莫名其妙的配搭，兩個成年男人，一前一後的坐在單車上，一起向每家每戶叫賣著他們的肉粽、鹼粽。他們越叫越起勁，車也騎得越來越快，快得有點像飛起來一樣，衝過了不同的路障，也避開了越來越多的路人，這個時刻他們兩人都歡愉非常，因為他們都很久沒有這樣玩樂過。

張謙睿儘量把看到的每一個畫面都記住，每條街道的樣子、招牌的字體和顏色、各行各業的市民的打扮、汽車的型號、店舖的陳列櫃、小孩子手上拿著的早餐、學生背著的書包、警察和他們的高腰褲、一兩隻在玩耍的流浪狗、地上的酒瓶、棄置的輪胎、一個剛下班回家的舞小姐、還有那清晨空氣的味道。他一個深呼吸，就要把這些統統都吸進他的回憶裡。

張謙睿已經年過半百，但在這夢幻的兩天裡，他年輕了三十歲，所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對他來說也算是久別重逢，也難怪他這麼沉醉，和賣粽的先生，玩得樂透。

他們就這樣騎了幾十分鐘的車，一秒鐘也沒有停下來，兩個人都像是小孩子一樣，騎著單車，全身大汗淋漓，但還是要繼續。

當他們穿過了城市，到達了郊外，接待他們的是一大片稻田和在不遠處高低分明莊嚴聳立的山峰，他們把車停下，稍微休息一會，也順便欣賞一下這自然的美景。

「該到我騎車了，你來做乘客吧。」張謙睿一邊說，一邊喝著水。

「你知道要去哪裡嗎？還有，你會騎單車嗎？」

「哈！都是你教我的，你忘記了？」

「但你不要忘記，現在的我還沒有遇見你母親，我怎麼能確定我有沒有教過你甚麼？」

「你對。來，你也喝一口吧，然後我們去山腳看一看，累就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

「現來看來你才是老人家，去吧，我們有時間。」

於是他們兩人又坐上單車，陪伴著他們的還是那一大箱熱騰騰的粽子，還有他們現在擁有的全部時間，一分一秒都不會浪費掉。有別於剛才在城市裡的煩囂，現在他們經過的路雖然沒有那麼平坦，但好處是路上沒有人，他們可以騎得更快，走得更遠。

「所以你叫甚麼名字？」後面的人問前面的人。

「謙睿。謙虛睿智，大概是想要這個意思吧。」

「有意思，挺好的。那你有做到嗎？」

「還可以吧，這個事情就見仁見智，反正你放心，我一直有記住自己名字的意思就是了。」

「好，你做到就好。關於這個取名字的事情呢，我猜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期昐，你不要有太大壓力。」

「說實話，我現在的心態不一樣了，年紀不小，難道還要整天想著自己有沒有達到誰人給自己的要求嗎，這樣也太累了吧。你也應該不會很在意吧。」

「我怎麼會在意呢？都是你自己掌握的人生，好好活過就是。對身邊人親切一點，對自己也寬容一點，不要再因為過去的事情責備自己了。」

「好了，你要知道你現在是比我年輕的人，對我說起這種話沒有覺得很奇怪嗎？你的人生道理我都了解。」

「那，你跟母親關係怎樣？她還好嗎？」

「好，雖然她過了九十，不過還是很健康，很健談，記性也很好，過去的事她都記得。我昨天才見過她呢。」

「真的？在哪裡？她有跟你說甚麼嗎？有提起我嗎？」

「在學校裡，但其實她看到的是你，不是我，而且她應該還不知道將來會有我的存在吧。」

「看來你也很適應在這裡的生活吧，那就好，那我不用跟你解釋太多了。」

「對，我基本上都清楚了，而且我昨天整晚沒睡，就是一直在跟你說話，然後現在你還是要這樣在我背後喋喋不休，你都不累啊。」

「好了，那你繼續騎車吧，我不嘮叨了，張謙睿。」

「這就對了，我說等一下要不我們找一家小餐廳，我們兩人坐下，喝一點酒吧？」

張謙睿問完這一句，就沒有再聽到回覆了。剛才還在他背後非常親近的聲音，很快就變得安靜，現在只剩下風聲和單車輪胎轉動的聲音。

他把單車停在田原上一條路的中間，他依靠著單車站著，拿起剛才父親給他的粽子，還是細心聞著周圍各種大麥小麥的味道， 然後他一口一口的，品嘗著這條鹹肉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