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尋回鬆脫遺失的要石:《鈴芽之旅》(下)

續上篇

2.從愛媛到神戶:從熟悉到親密
  遇到琉美小姐之後,鈴芽在神戶與草太的幾次互動,都加深了親密感:和雙胞胎一起玩的過程,讓鈴芽發現與自己相反,草太對孩子很有辦法(除了沒有與孩子相處的經驗,也有可能是鈴芽喪母後,為了不讓環阿姨擔心過份早熟,所以不太懂得怎麼跟孩子相處),猶如父親的態度(那時鈴芽還不知道草太想當老師)以及載著孩子前進的遊戲,可能亦是她幼時對椅子的想像。而當鈴芽說「草太沒那麼聰明啦」草太氣急敗壞反駁「鈴芽小姐,你說什麼?」的同時,發現彼此擅長/不擅長,以及拘謹客氣外的另一面,同時流露出草太已經極為在意鈴芽對他的評價,即使隨口哄孩子的話也要計較,跟之前對自己漫不經心、對別人維持距離有明顯差異。後來鈴芽在酒吧裡幫忙,跟在千果的旅館一樣是感受生活傾聽聲音,只是琉美和環阿姨都是獨自帶孩子的母親,讓鈴芽感知到環阿姨的辛苦,卻忘了聯絡,這在劇情上是避開重複,讓環阿姨從手機支付紀錄尋找鈴芽足跡推動劇情,對鈴芽而言則加強了「我要盡快獨立就不會再拖累阿姨」的逃避心理。
琉美臨別前要鈴芽「好好聯絡家人」,美紀亦表示「我們都曾經離家出走」,銜接了環阿姨與鈴芽的生命經驗
  至於在遊園地關門的任務,草太終於不再堅持獨自行動,而是主動提議分工合作,他去追捕大臣讓自己恢復原狀,關門任務則交給鈴芽;而在鈴芽受常世吸引、捲入尋找母親的記憶瀕臨危險時,草太放棄捕捉到的大臣先去救她。這裡值得注意是,鈴芽在完成任務後,初次說了「好可怕」讓草太認同的笑了,顯現兩人因為在意彼此,對「生」有了新的依戀,也讓草太察覺鈴芽對他的重要,稱讚她並向她道謝,發現她能看見「常世」而解釋常世的意義。
這趟任務明確表現出鈴芽深藏的回憶與創傷逐漸被翻攪出來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當鈴芽與草太召喚過去的聲音時(琉美曾告訴鈴芽小時候來這裡玩,再次連結這塊土地),有一句是「第一次約會就來坐摩天輪,我們還真老派」──兩人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已成廢墟的)摩天輪。在這樣生死與共之後,鈴芽知道她在草太心中是優先的,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她不再讓草太面壁,而是坐著椅子(達成之前草太對她說「你不行(坐)」的願望)和琉美與美紀一起吃馬鈴薯沙拉+炒烏龍麵,抱著他一起拍照,和在愛媛不同的是,她試著和草太一起「接觸人群」;睡前也從草太那裡得知他是東京的大學生,將來要兼任關門師與老師的夢想,告訴她「重要的事還是不要給人看見的好」。
  但草太在這個晚上已更明確意識到自己正在「要石化」,坐在門前而感到冰冷、幾乎放棄抗拒時,是鈴芽開了門把他拉進去──這是一個打開心門的象徵,同時鈴芽用親吻讓他醒來──此刻的鈴芽已經領會到與草太的相處模式:愈沒有距離、愈隨便和愈親近,草太會因來不及設防流露出最真實的反應,這是他過去少與人深入交流的被動模式,儘管他說鈴芽是「奇怪的女孩」,實則是因鈴芽在他心中的地位特別而逐漸卸下心防
「睡相不好」、「很難叫醒」實則是草太逐漸「要石化」的徵兆
  所以在新幹線上,鈴芽要他記得還錢,抱怨經過富士山沒有叫醒她,也直接抱著他睡覺──對沒有身體而感到不安的草太來說,鈴芽無顧忌的親近,和如同小孩依賴年長者的任性(與童年回憶連結,這也是在與雙胞胎一起玩、摩天輪面對創傷後,鈴芽愈能表現孩子氣的一面)讓他覺得自己仍然是個值得依靠、擁有未來的「成人」而感到踏實溫暖,同時對象是他也喜歡、深具好感的人。在東京地鐵,草太像驅馬一樣要鈴芽換車,請她打電話到打工處取鑰匙,待她也自然了起來──變得更加親近。
  但除了共通點之外,鈴芽和草太對生活的經歷有所差異:鈴芽過去在環阿姨的過度保護下,生活體驗較為狹窄,由於收養的身份,同學調侃阿姨便當時她不置可否,卻能對初識的千果訴說想要獨立的願望;感受日出之美、吃飯時感覺好吃而流淚,以及傾聽千果的戀愛故事、在酒吧幫忙接觸不同的客人等經歷,都是旅行的特殊體驗;與草太一起完成關門任務阻止地震,則使她感受到自身存在的價值,有改變生命、拯救他人的力量,亦即她的生命經歷因此而拓展。相對而言,草太則變得不會餓、不會喘,只有身心逐漸變冷,難以與他人交流,行動受限,鈴芽是唯一可以交流、感受其溫暖的對象,且鈴芽不但認可(甚至可以說是尊敬)他的工作,不因他變成椅子而異怪或有距離,常常關心他的狀況與感受,也毫不在意的碰觸摟抱──兩人在旅程中的體驗都與超乎日常,並因朝夕相處、同守祕密與執行任務的親近而能傾訴過去無法啟齒的感受與回憶──草太自不待言,鈴芽雖然認識了千果、琉美、美紀等朋友,但遠不如草太跟她之間的相互理解與精神支持──在彼此傾訴的同時,也傾聽了自己深藏內心的聲音,意識到與過去不同的細微變化與成長,認為是對方存在的功勞。兩人因過去的巨大創痛/長久孤獨,以致自我認同不完整的情況下,從彼此身上獲得純粹的感情:被尊重、重視、關懷、愛護,能肯定自己而產生信心,進而在精神上有所淨化與成長。這種超越同伴的心靈支持讓對方的存在變得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3.從神戶到東京:從親密到生死情誼
  這樣的彼此認同、精神支持與親近關懷,也讓兩人逐漸產生友情之上的在意。來到東京草太的房間,鈴芽先低聲抱怨「草太先生你好受歡迎」的吃醋反應讓草太明顯有點害羞,還安慰她那沒什麼,接著鈴芽為了找繪卷而站在草太身上還刻意踩了幾下,故意徵詢意見也表現了占有欲(只有我可以對你這樣),草太雖然兇她「踩之前要先問」但明顯語氣裡沒有真的生氣(所以問了就可以踩的意思XD)──兩人在這樣的你來我往裡也在試探這段感情發展的程度。然後他們一起看繪卷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直到芹澤意外來訪,這裡草太的反應很有趣,雖然用詞是「認識的人」,語氣卻明顯把芹澤當朋友,但要鈴芽打發芹澤的態度就是「我們才是同伴」、不願被打擾的親密──只是接下來的地震和蚯蚓使兩人再次執行任務。
  東京的繁忙和距離讓鈴芽沒有機會聽當地人的聲音,加上「門」在地鐵隧道裡,鬆脫的要石加劇了危機,所以草太不再讓鈴芽幫忙而是自己跳進去,但鈴芽隨之躍下讓草太看到她願意共赴危難的義無反顧──可惜時間已屆,草太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生命到此為止,犧牲自己的決心雖因對人世有了更深的依戀、不捨與願望而有所動搖,卻還是成為要石(之後可以看到他接受了這個命運,盡職地壓制蚯蚓)。而鈴芽雖然萬般不願,但仍在大臣的誘導、和自身不願再次看見災禍發生的信念驅使下,完成了將「椅子要石」插入蚯蚓身體,阻止地震的任務。如果到此為止,鈴芽只是普通的高中女生,兩人之間只是夥伴之情,以及之前累積的默契,鈴芽即使一開始傷痛,但必能明瞭草太願意犧牲的決心,甚至鈴芽可能會在大臣引導下選擇替代草太擔任關門師,各自在常世/現世守護日本,如此大臣可說就完成了他的目標,且能成為鈴芽的貓,以貓的外形庇護鈴芽。
  但目睹、甚至親手犧牲草太的鈴芽,夢到了母親為她做椅子的過去,翻攪出埋藏的創傷,失去了母親、椅子、一度開始修復卻又失去草太(母親與童年聚合,加上與草太之間的感情)的她,再次體會到「重要之人被奪去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和「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而不是對這個世界更有價值、擔任護理師的媽媽和關門師的草太)」的倖存者偏差,卻為了活下去而埋藏了童年,使她忍不住自問「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像之前那麼珍惜了呢」。在還誤會大臣真正目的時,她痛苦憤怒到一度要摔下大臣(對神/命運的恨意),卻又只對大臣說「以後不要再看到你」──不明白人類情感變化、也不會解釋自己行為動機的大臣,無法實現鈴芽的願望,又回到原本的嶙峋。
沒有草太(關門師/親密夥伴)的世界,對再次成為倖存者的鈴芽而言將是無止境的心理折磨
  至此,鈴芽、草太與大臣都回到、且加強了原本的孤獨狀態。而被翻攪的創傷記憶和草太之間初萌的感情使鈴芽加倍自責痛苦,更無法安於現狀,她不再是四歲的孩子,所以她去找草太的爺爺,在後者的勸說下仍堅持找到後門帶回草太。和摩天輪上的「好可怕」不同,鈴芽回到並增強了「我不怕死,生死不過是運氣」的不顧一切,「我怕的是沒有草太先生的世界」裡包含的不只是對草太的情感,更是倍增的「無價值」、「都是我害的」愧疚自責,強化四歲後記憶埋藏卻從未停止(對母親)的哀悼:倘若如爺爺所言就此放棄,鈴芽必將無法遺忘與草太之間的記憶,對自我的認知將會徹底破碎,在精神上孤立自己,且在遇險時輕易奉獻/犧牲生命。

三、從旅途到歸鄉

  在下定決心成為要石/救回草太的途中,鈴芽又必須面對跟環阿姨之間的矛盾:由於不是母女,卻又有著姨甥的親戚關係,加上鈴芽曾經走失的罪咎,單身女性撫養孩子的辛苦與為生活帶來的限制,讓環阿姨用「過度愛護」強化作此選擇的價值。這對逐漸成長、本該學習獨立的鈴芽而言,卻因習於為常與「奪走阿姨的珍貴時光」的愧疚而變成難以開口的壓力。所謂的「叛逆期」也是成長自我與親人保護界線的碰撞,從環阿姨的同事們口中可知:「現在才開始叛逆」的鈴芽過去必定相當乖巧聽話──如果是真母女,早就應該吵架的衝突不斷推遲,在鈴芽必須追回母親遺物、彌補失誤而上船開啟的旅行,連同一連串無法開口的祕密加速累積。在火車站前遇見環阿姨的鈴芽,精神上正處於最痛苦緊繃的狀態,完全無法負擔與回應環阿姨的過度保護與追問,加劇了後者的擔心與憤怒,環阿姨內心最深的黑暗「我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在一次一次被鈴芽拒絕後召喚了出來──「你馬上離開我家、把我的人生還給我」藉由左大臣的引導向鈴芽/大臣脫口而出。
  環阿姨的發洩雖然傷人,對已決定「奉獻生命」的鈴芽而言反而鬆一口氣。兩人在說開後一同騎車的和解讓鈴芽對環阿姨道歉(而非道謝),在門前告訴環阿姨「我是要去見我喜歡的人」(不只是草太本人,包括椅子草太代表的母親)而前往常世──已下定決心不會再回來的她,這兩句話是真心,也是她盡力讓阿姨失去她之後可以得到安慰和解脫──抱歉,但不是阿姨的錯,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芹澤戲份不多,卻舉足輕重,證明他確實有當老師的心性與能力。
  大臣一開始行動的動機,是成為鈴芽的貓,和找替代要石來阻止地震,但左大臣的干涉讓大臣體會到即使一開始鈴芽(與環阿姨)確實真心,但經過時間的變化後想法也會改變。雖然在鈴芽找到故鄉之門後,終於明白大臣一路上都在引導他們關門而向大臣道謝,使祂改變了狀態,但經由相處,鈴芽明白封印蚯蚓的必要性,作為關門師的草太比她更有活下去的價值,故而決定以身相代,而這是大臣不願意見到的結果,並認知到祂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鈴芽的貓。把草太要石拔起來的過程,感受到鈴芽與草太因為相遇相知而「想活下去」的意志與願望──作為神的大臣才恢復要石的石像,對鈴芽說:「我當不成鈴芽的貓了,就藉由鈴芽的手,恢復原狀吧。」由於長久的孤獨幾無機會傾聽人類的願望,使大臣一度不再重視自身成為要石任務的價值,也無法明白人類細微的情感變化,但經過這趟旅程,他體認自身的任務能保護重視之人的平安,完成她想維護生活如常的願望,並在草太的禱詞裡感受到人類對自然與神明的敬重與懇求,比起一開始的迷惘,雖然曾經悲傷,但已然找回自身的價值,而這也是神無私無悔的大愛──即使被遺忘忽視,被誤會以致厭惡,但只要誠心祈求,便仍願運轉神力,實現眾生的願望。
鈴芽有兩次從高處墜落都為大臣所救。大臣的存在,充份表現出神的任性與寬大,可以想見導演對貓的偏愛
  從草太的口中可知,每個人看見的常世都不同:而進入常世後焰火焚地的震災畫面,正反映了鈴芽內心的創傷始終停留在四歲那個燃燒的夜晚;找到草太後,經由拔起要石碰觸到草太的記憶,體察到自己在草太心中的重要性,且經由這趟旅程拓展經驗的她,感受到生活最細微的美與(來自阿姨、路上得到的協助,以及認識了草太)恩惠──而草太回應了鈴芽強烈的呼喚與意志,從認命的沉睡中甦醒,進而鬆動了要石恢復人形──「我知道生命很短暫,我知道死亡隨時會來臨,即使如此,再一年、再一天,就算只是再一小時,我們都想活下去!」──鈴芽和草太牽引了彼此想「活下去」感受人世與愛、實現理想的未來,這份人心的重量讓草太藉由禱詞向左大臣祈求,同時經由鈴芽手持大臣一起平息蚯蚓的災厄力量,把土地交還神明恢復安定的狀態。
  恢復了的常世,讓鈴芽不受時間限制,看到過去在生死徘徊的自己,真正面對了過去的創傷。拿起被沖到常世的椅子、一步一步靠近年幼鈴芽的她,赫然明白當年的她早已知道母親去世,這道創傷卻深深埋在心底,一如蚯蚓會不時擾動,使她長久以來都背負著無人可訴的哀悼與孤寂。但經過這一趟旅程、與環阿姨和解、及與草太經歷過旅程的鈴芽,已對未來有了嚮往,也知道了自己的力量與價值。她對小鈴芽說的話除了讓小鈴芽面對早已知道的事實(其他大人都知道卻都無法告訴四歲的孩子),帶給她面對未來的力量(親人猝然逝世的小鈴芽,正處於「否認」階段,先「承認」才能前進):「不管現在有多麼悲傷,今後還是會順利長大。所以別擔心,未來一點都不可怕!你今後也會喜歡上別人,也會遇到許多很喜歡你的人。雖然你現在可能覺得一片黑暗,可是早晨總是會來臨。你會在曙光中長大成人。」「我是鈴芽的明天」,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自我期許。而草太在月台與鈴芽分別之際,察覺到她的不安而給予的擁抱和承諾「謝謝你救了我,我一定會回來見你的」,既是傳達感激、承認情誼的延續,更是承諾珍重自身,珍重彼此的未來。對還未成年、認識未久卻相知最深的鈴芽來說,這是最謹慎又含蓄的告白。
成長的鈴芽有了自救救人的能力,不再是無助的孩子

四、結語:尋回鬆脫遺失的要石

  在《鈴芽之旅》當中,「蚯蚓」代表的不只是土地荒廢或失去敬畏、進而失去人心重量之後必須及時面對與處理的災厄,亦是象徵人心裡的傷痛、困惑、煩惱、迷惘……一旦累積到某個程度未被正視,讓心靈的角落成為廢墟,就會逐漸造成破壞,甚至破門而出。但如果能找到要石/鑰匙,好好面對以及祈願,收拾那些回憶,蚯蚓就會四散化為雨水、彩虹或土壤,成為生命的恩澤。這時將整理過的回憶好好關門、上鎖,便能繼續前進。「從很久以前,我就得到所有重要的事物了。」鈴芽的這句話,無論對她、對草太與大臣,其實都是相同,他們過去的價值與堅守的信念都沒有改變,而是如要石一般鬆脫,改變的是經由相遇與旅程,加強了「價值的堅信」,也就是自我實現的確認與勇氣。
  所以這趟旅程看似回到原點,實則是原本在路途遲疑的她、他與祂,都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目標、價值與歸處,「我出發了」而能繼續前進。而鈴芽最後對草太說的「歡迎回來」既是她四歲送別母親、倖存者對離世者來不及說的話,此刻對草太承諾與情誼的回應,更是面對未來的無常與如常最平凡、卻能堅持前進的力量。
特別喜歡這張海報,同時象徵了鈴芽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