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
這幾天和女孩沒有往來,奇怪的是我心情並沒受到影響,雖然偶而會覺若有所失,卻不是失魂落魄的那副慘相,「情到濃時情轉薄」,是誰說的呢?
下午第一節課自習,我埋首算數學,偶然抬頭,瞥見女孩立在門外,知道我看見她,略為躊躇了一陣,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她勉力地跨進門檻,低著頭,疾快地走向我,同學們全盯著她看,前面的甚至在她走過之後還貪婪地回轉頭來,我看見這個情形,才想:「是不是他們全都知道女孩與我……?」女孩走近了,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知道她不過是來借三民主義課本的,不覺有些失望,這麼大的雷聲!女孩走了,為了息止這一陣騷動,我立刻低頭繼續演算。
下課了,張衡之端了杯水坐在我前排椅子上,我也喜歡在休閒時端杯水與他們聊天。
「她是你的鄰居?」他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我桌上。
「不是!」
「以前的同學?」
「不是!來這兒才認識的!」
「怎麼認識的?」
「起初是我看見她,想和她做朋友,後來就認識她了。」
「說什麼嘛!好!不問這個,她叫什麼名字?」
「這……,啊!你打探她名字做什麼?我不講!」
「真的不講?我要查可容易得很!」
他帶著慣見的可愛笑容,好奇地質詢我與女孩種種,我不願意談。
「欵!她的腿很直!」忽然他冒出這一句。
「嗄!腿很直?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腿很直,而且渾腴,不會給人枯癟的感覺,生得很好!」
我楞住了,他為什麼跟我談這個?我從來沒想到哇!張口結舌地呆看著他。
「怎麼?你不知道?沒看過?還是不曾注意?不會吧?」
「喔!是嗎?大概是吧!腿很直。」
我彷彿剛從夢中醒來,喃喃地說。女孩是頗喜歡穿裙子的,她的腿……,嗯!的確,很直!和她窈窕的身材很相襯。但我為什麼去注意這些?與張衡之不信的眼神相對,我心有股奇妙的感覺升起。
修直的玉腿、窈窕的身材……,這些純粹是屬於慾的一層吧?我難道只重精神智覺方面的愛而全然對慾冷淡?並非如此!我不是犬儒主義者。走在街上觀望女孩子,我照常評頭論足,小到鼻子太高、嘴巴太大,甚至牙齒不整齊等地方都挑剔出來。若是與同學成群出遊,更了不得了,每個人都自擬為再世潘安,對過往的女孩毫無愧色地打點分數,獨處一室,忍不住年輕時,我也會幻畫出一個夢中佳人來,明眸如秋水、紅唇似櫻桃,白璧無瑕、美侖美奐,非但如此,氣質還需優雅、儀態必需端莊,連聲音都是溫柔嬌巧的。但那到底太過抽象、太過虛杳,說實在,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臉,只見到一襲白紗舞衣浮盪在花霧中。一眼看見女孩,我只為她那飄逸天然的氣質所吸引,如深谷百合,迎風曼舞,竟連週遭的空氣都顯得明麗生動了。她觸發我的想像,點燃我青春之火,但我的想像止於春之夜晚白霧迷濛的草原兩隻婆娑舞影,止於秋之黃昏楓紅滿天的林道一雙緩步儷人,這些已足使我感動許久,乃至抑鬱寡歡。我沒想到女孩的臉那麼小,兩眼又患著深度的近視,取下眼鏡,眼珠便暴突出來;再說她也不高,才一百五十七公分……,我一直讚賞她麗質天生,超脫凡俗,換個人來評鑑……,唉!得到的不過是「她的腿很直」一句話而已。
想想,我不禁覺得有點失望與疑惑,難道從頭至尾我不過是著了自己主觀的第一印象的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就這麼不值?去!去!去!何必以他人的感觀來混淆自己的理念?兩性之間的關係,有的可賴「慾」加以維繫,有的則只需以「愛」,但二者都是變態的、不健全的,我的理想……,也不能說是理想,我所認為理所當然的程序是先需有愛,才能有慾,經過一番愛慾交織之後,終於昇華達到一個和諧的境地,可以傳諸永恆。
春之祭典全3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