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林紓以著譯名家,呂美蓀《葂麗園隨筆》自述閱覽林譯「各種小說,慕其譯述馴雅,語歛之曰:『窈窕其筆,必風雅其人。』」呂美蓀與兩位手足並稱「淮南三呂」,於文藝創作外,亦致力於女學,如今聲名最顯的當屬三姊妹排行最末的呂碧城。
「歛之」即天津《大公報》主編英歛之。英歛之資助呂美蓀往北京與林紓見面;換成在現代,大概可稱作「追星」。但真「追」至京師,見到的卻是一個衣著寬鬆、腿腳臃腫,還抽著竹製長煙管的六十多歲糟老頭,用呂美蓀的話來說:「誠哉鄉野之傖父也」。回天津後,呂美蓀對原先一廂情願的設想,「自笑三日不能止」。
貿然將文筆等同於執筆者風華,難免一場美麗的誤會,呂美蓀並非孤例。胡適的秘書胡頌平聽胡先生晚年提起王國維外貌,說是「人很醜,小辮子,樣子真難看,但光讀他的詩詞,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呢!」
我引這兩個例子,並不是要走向另一極端,把飽滿的人壓扁剩下皮相。或美或醜的皮囊誠然是人存於世再實際不過的憑證,既為思維感知的主體,亦為觸發思維感知的客體。然而,一時一地口傳筆摹的思想、情感,以及由修養發散於內、歷練打磨於外的萬千姿態,也實實在在構成了人何以為獨特個體。無須持單一面向否定其餘,或者拿單一想像框限所有面向。留著小辮子、樣貌醜陋,是王國維。胡適先生譽為「近代……學問最博而方法最縝密」的,還是王國維。
即從詩詞而論,王國維也不會僅只倜儻才子形象。〈偶成〉二首之一開頭便直言:「我身即我敵,外物非所虞。」〈題梅花畫箑〉則於昏昏塵世作驚夢語:「夢中恐怖諸天墮,眼底塵埃百斛強。」如此詩句,由情思所繫的皮囊反思生命實存的狀態,其惶惑驚擾處,雖非出以「火宅」一類方便妙喻,仍可視為於顛倒夢想裡苦苦尋求自解。
由「窈窕其筆」角度回頭看林紓,也別有可談。今人提及林紓,最直接的反應是翻譯大家。林紓的同代人對他的理解全面得多。但在東西方激烈碰撞的年代,林紓以譯作溝通中外,特別是本人竟不諳外文,「譯者」身分自然大受矚目。除了呂美蓀追慕其人譯筆窈窕,康有為也將嚴復、林紓並舉,讚嘆「譯才並世屬嚴林」。
然而在林紓眼中,真正的名山事業,恐怕不在據學者統計共達一百八十餘部的譯著,而在有法有度的古文。據錢鍾書〈林紓的翻譯〉一文,與嚴、林相熟的李宣龔透露,康有為的讚語兩面不討好。嚴復看不慣林紓不通外文而執譯筆,甚至說出「羞與為伍」的重話。林紓則批評康有為的論斷未能以古文為重,反倒「捨本逐末」,著眼翻譯小說。
林紓寄望第四子林琮能繼執古文之筆,延續文章氣運。不僅令其依題寫作,還親自批改,更於友朋間傳閱,為其延譽。這在今日臉書時代,就是點讚、留言,外加分享了。在結集出版的二十三通與林琮家書中,也處處可見慈父提點閱讀、寫作古文的方法。比如,文思湧現時「即須下筆直書,書後再改。若遲留不即署稿,神情立時走失;再尋索,意思便差得多矣」。很讓人想起張載說的,讀書應勤作筆記:「心中苟有所開,即便劄記,不思則還塞之矣。」
一九二四年,林紓過世前一日,以手指在林琮掌中描摹對古文前景的信心,和對愛子的期許:「古文萬無滅亡之理,其勿怠爾修。」我想像一位老父親於人生最末,皮囊衰朽已至言語艱難的時刻,猶帶幾分擇善,幾分迂頑;窈窕其筆,殷殷其情。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五月十七日初稿, 一百一十三年二月十四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人間福報》縱橫古今版(2023.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