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他日,初讀植下的種子結實,拔收之刻不意獲寶,另是因緣相濟的福會。
讀古書,最麻煩也最有趣的地方,往往不是生難字詞,而是清淺的語彙。古人行文簡練,詞意古今有別,古文所鑲嵌進的歷史、政治、經濟等情境又未必為今之讀者所悉,遇生難字詞尚且警醒,見清淺語彙不免鬆懈。似通非通,讀過就算了事。目光淺淺犁過一行行文字福田,錯失於不起眼處深挖得寶的福分。
但讀書總是有福的。他時他日,初讀植下的種子結實,拔收之刻不意獲寶,另是因緣相濟的福會。一般讀者不必如專門學者執意追溯久遠前一字一句確解,反可從容取捨文本經歷代詮釋下增減的意涵,以歷時性取代逆時性,承繼一代代人對特定文本的解說,續之以再三重讀中昔我、今我交相輪替辯證。既不執著於唯一解,種種扞格無妨;偶然融會貫通,豐富對文本的體悟及想像,便稱得上法喜充滿了。
"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 when friends of congenial minds come from afar to seek you because of your attainments."
《論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句是很好的例子,受過制式基礎中文養成的現代人應該不會覺得難讀難懂:好友迢迢來訪,不正是件開心的事嘛。博通中西的清末怪才辜鴻銘英譯《論語》至此句,就是採如上思路: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 when friends of congenial minds come from afar to seek you because of your attainments。不過,辜鴻銘將不遠千里而來的朋友進一步定位為「莫逆之交」("of congenial minds"),也視「不亦樂乎」與前句「不亦悅乎」相比更高一層。值得注意的是,在辜氏譯筆之下,這名朋友是有所為而來,只是為的並非聚斂所得的榮華,而是受個人修養及造詣感召。王京濤《西播『論語』回譯》認為這「構成了一種推崇賢達與權威的文化圖景」。
東漢《白虎通》則將「有朋」具體扣合孔子教學情境:「師弟子之道有三。《論語》曰,朋友自遠方來。朋友之道也。」毛子水《論語今註今譯》按此闡發道:「以『朋友自遠方來』為可樂,乃『教不倦』的氣象。」然而,與其說這是把「有朋」之「朋」於字義上等同「弟子」,不如說是提醒後人,「朋友」、「弟子」兩種身分於教學情境中可並置、流轉,彼此擴充。
由「師弟子之道」來看辜氏譯文,受感召前來之人目的更為明確,不只是單純造訪,還意在拜師。
由「師弟子之道」來看辜氏譯文,受感召前來之人目的更為明確,不只是單純造訪,還意在拜師。而師者就其所聞之道而言自是「賢達與權威」。至於「樂乎」何以甚於「悅乎」,也在互切互磋之外多出了藉「教不倦」延續自我的意味。以經師言,傳承知識,以人師言則為理念。
反過來由辜氏譯文看《論語》師者弟子相處,尤其能體會孔子與顏淵相得之樂,以及後續喪徒之痛。如果「有朋」著重朋友面向,那麼「於吾言無所不悅」的顏淵無疑是最符合定義的「莫逆之交」。如果「不亦樂乎」有過於「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那麼一己學問的精進與實踐不為他人所知或許還能無慍,亦徒亦友之樂難再卻是不能忍、不堪忍的人間至哀。「天喪予!天喪予!」只因那逝去的年輕生命無異另一個自己。
如此體悟,幾乎可確定是種想像,是種超譯。然則讀者與學者之別正在於此。學者從事實求真,讀者從自心求真。另一方面,這種想像並非純屬我執,這種超譯也非天馬行空,因為心境經閱讀拓展後,能容自我,更能容無數前人。讀一本書,讀書裡某個詞語,這般曲曲折折,說麻煩是夠麻煩的了。說有趣,卻也有趣得不得了。
民國一百一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初稿,十一月十五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以筆名「南鵲」刊於《人間福報.縱橫古今》(2022.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