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為姓

小時候看香港武俠漫畫《風雲》，對三位人物以序數為姓，印象很深。三人本屬至交，終因姓氏恰巧對應武學高低而交惡。姓氏、功夫都敬陪末座的那位，樂天知足，尚且無妨。姓氏和功夫同列「第二」的，難免與「第一」爭雄。

我原以為這類姓氏純屬虛構，後來才曉得確有其姓。《後漢書．第五鍾離宋寒列傳》開篇有位「第五倫」，「〔祖上為〕齊諸田，諸田徙園陵者多，故以次第為氏。」說得詳細點便是，先秦時的齊國田氏各族於西漢初始按朝廷政令遷至關中，又由於族人頗眾，遂依遷徙順序改姓。這一改，就改出了從第一到第八等姓氏。千載之後、寶島之上，據內政部調查，姓氏為「第五」的有七人，真真屈指能數，也可說是以稀為貴。

東漢的第五先生，字伯魚。姓與名連讀，很教人想起朋友之義；單看字，又遙指孔子哲嗣。他在我心中最初的形象卻是個遭唇槍舌劍暗算的倒楣蛋。《三國志．武帝紀》記載，曹操有道令文以他為例，說是「三娶孤女，謂之撾婦翁」。毆打岳丈的流言亦見於《後漢書》：皇帝召見第五倫，拿傳聞打趣，問有無其事，他只好多費口舌交代，所娶女子早已失怙。看來，愛聽愛聊八卦的，不只今人，還有古人，不只老百姓，還有「老頭子」。

《後漢書》說他年少時「介然有義行」，盜賊進犯，族人鄉親皆來依附，他指揮眾人築壁壘抗賊，並騎馬引弓上陣，力退盜寇。另有件事也極能看出第五倫的耿介性情。有人問他是否有私心，他舉了兩個例子回應。一是某人相贈千里馬，他不僅推辭，日後推舉賢能更未用過此人，但終究沒忘記這件事。又，哥哥的兒子經常生病，他雖說一晚探望病人數次，回房仍可安眠；換作自己的兒子得病，縱然不加探看，整晚總睡不安穩。「若是者，豈可謂無私乎？」

第五先生實在耿直得迂腐，迂腐得可愛。一般人能卻賂自持已可無愧，他還糾結著沒忘懷對方徒勞的行賄之舉。一般家庭能孝悌和樂已屬可貴，他還自責親疏到底有別。「像這樣怎麼可以說是沒私心呢？」然而真要徹底斷絕私心，反倒不近人情。若以此自我標榜，很容易言行不符，淪為蘇洵所謂：「鮮不為大奸慝。」

港漫以「第一」、「第二」、「第三」作人物姓氏，也許只是湊巧。本土霹靂布袋戲倒真照搬《百家姓》「第五言福」，取「第五」為複姓、「言福」為名。這位第五小哥出身異族，言語足補造化，既能造福，又能降禍。如此名姓，又有古風，又切合人物設定，還帶著長輩對後輩的愛護與期許。可惜小屁孩惹是生非的時候居多，命名美意遂成頑馬耳旁一道東風。徐國能先生在文章裡提過「霹靂布袋戲的對白，充斥著古典的語彙，詩詞歌賦古文齊發」。其實不僅對白，就連角色姓名都可見古典的轉化，堪稱通俗劇種中的異數。而不管是無心暗合或特意援用，當代不同娛樂媒介時而流露的古雅情調總讓我對人文歷史的綿延有信心：儘管細薄如縷，始終未絕。

民國一百一十一年十月二十日初稿，十一月十六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以筆名「南鵲」刊於《人間福報．古今縱橫》（20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