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關於母親節和員工福利的兩三事

「妳母親節打算怎麼過？」段維辰問，手上拿著一罐從外頭帶進來的百威啤酒。他總共帶了一手過來，其他幾罐散放在吧台上，有些浸在冰桶中，有些就只是常溫放著，還不確定今晚的去向是某人的肚腹還是冰箱。

這是一間魔法旅舍──「尋」，儘管不是旅舍的官方名字，芊秋總在內心深處這麼稱呼這裡。來源是吧台後方一幅裱了框的書法作品，上頭就用毛筆字大大寫著這個字。

李芊秋曾經是一名上班族。因為旅舍老闆張在淵答應她，只要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就能幫她實現一個願望，為了一圓演員夢，芊秋義無反顧的辭了工作，成為旅舍的正式職員。

這天，是芊秋上班第三週，後天剛好就是母親節。或許是因為節日的因素，今天一整天旅舍生意清閒，芊秋原本打算說服老闆提早關店，正好張在淵的舊識──段維辰，一名警察，提著啤酒過來探班，芊秋也就暫且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家應該就是普通的聚一聚，吃個飯。」芊秋說。

「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活動嗎？」段維辰挑眉。「像是去新開的博物館、去看展覽等等之類你們年輕人喜歡的活動？要不然老人家不是也很愛爬山嗎？可以去踏踏青啊。」

「老人家的部份該不會是你的經驗談？」張在淵問，叼著菸的唇邊勾起一抹懶洋洋的笑。

段維辰咧開嘴，用拿著啤酒的那手指了指。「在場到底誰年紀大，看衣著不就知道了。」

芊秋忍不住回頭，只見張在淵也低頭瞥了自己一眼。他今天身穿一套深灰色的中式古代便服，只不過袖子跟衣襬的長度較短。明明知道那一身不是日式的，領口附近的細節跟布料材質卻總讓芊秋聯想到和服，具體說來到底是為什麼，芊秋自己也說不上來。

「嘖，你真的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彼此彼此。」

芊秋暗自微笑，拿起馬克杯啜了一口杯中的奶茶。

「段先生呢？後天有什麼計畫嗎？」柏寧問。

柏寧是旅舍的房屋妖精，兩個拳頭高，沒有五官，全身就像一大把雪白的鬍子。他坐在一個馬克杯裡，飄浮在空中好奇的轉來轉去。

段維辰隨意的揮揮手。「出去聚個餐而已吧。家庭節日這種事我都交給我弟弟處理，他們做律師的就是能幹，嘴巴還厲害。聽說這次訂了一間難訂得要死的餐廳，我媽聽了高興的不得了，也不曉得他欠了多少人情才搞到那麼幾個位子。」

那還真是和芊秋家的既定行程大相逕庭。芊秋不由得想。

「你還好意思說，就我聽來你們家根本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張在淵說，成功從段維辰那裡贏得一個中指。「芊秋呢，要去怎樣的餐廳吃飯？」

芊秋搖搖頭。「我們家習慣在家吃飯。」

「母親節還做菜？」

「我會做菜。」芊秋回答。「媽媽身體比較不好，而且我爸工作忙，沒辦法空出太久時間。」

旅舍陷入短暫的沉默。大概誰也沒料到一個母親節的話題可以牽出這樣陰暗的回應吧。

是不是說太多了？芊秋忍不住想，提起馬克杯繼續淺啜。稍早她已經和柏寧一起清理過吧台及周邊一輪，因此沒辦法以打掃為由從談話現場逃走。

「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就在芊秋思忖著是不是該道歉的時候，段維辰忽然打破寂靜。他舉起一根食指。「為什麼平平都是節日，母親節就是直接訂在假日，而不是跟其他節慶一樣設定一個日期？難道媽媽就不用放假嗎？」

話題轉移了。芊秋頓時鬆了口氣。「像勞動節那樣嗎？」

段維辰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芊秋能想到最接近的比喻是「不小心吃到一口不喜歡的菜，但為了維持禮節不好意思表現出來」。

「對你們來說，算是吧。平平都是勞工，我們和勞動節這樣的節日實在無緣。」

「沒有補休嗎？」

「補休就像脫褲子放屁。偏偏這個假期又硬要冠上勞工的名號，讓人聽了就不爽。遇紅就休──這就是你們非輪班制幸福的地方了。」段維辰說，像是要把所有五味雜陳都吞下肚一樣，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又想到了什麼似的直起身。「等等，你們應該有放假吧？」

芊秋剛想要回答「有」，張在淵就舉起一隻手，指間還夾著燒到一半的香菸。

「『放假』，遠不如『休息』來的重要。什麼假日休不休，你們現代人太糾結在『天』的概念上了。」

段維辰吹了聲口哨。「『你們現代人』？所以我那些笑話都是真的嗎？」

張在淵沒有理他。「『休息』，指的是能在任何意欲休息者選擇的時刻進入最放鬆的狀態，這才是真正的『休息』。也就是說，當你掌握了隨時隨地進入休息狀態的技巧，究竟是不是在『放假』，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

段維辰饒富興味的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罐，向前傾身，手肘靠到吧台上。「所以說，做為一個老闆，你是不放假主義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現代人啊，太依賴放假幾天這種概念了。會弄成這樣追根究柢就是因為不明白休息的藝術。」

「……現在仔細想想，除了上次那三個月，我還真完全沒有碰到過找不到你的狀況。」段維辰說，長方形的鏡片後面一雙眼睛瞇了起來，看不出來是覺得佩服還是不可思議。

「就跟你說我覺得放假是浮雲。既然是浮雲，我又怎麼可能攀著浮雲不放？」

聽了這麼久，芊秋終於後知後覺的明白到張在淵的言下之意。如果這樣的對話是發生在她身處舊公司的時期，芊秋很可能全身的血液都會凍結成冰。「咦，所以我們其實沒有在放假的嗎？」

張在淵一手摩娑起自己的下巴。「這個嗎……」

「妳第一次假日沒有出現，在淵其實嚇了一跳呢。」柏寧笑呵呵的說。「幸虧旅舍裡還有一份之前段先生帶來的桌曆，老夫對照了一下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所以原來什麼週休二日都是芊秋自己的自作主張嗎？芊秋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羞到連句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妳的部份就算了吧，就跟我說的一樣，我們這裡沒有業績壓力，想怎麼休就怎麼休。」張在淵說。「這是一個現代的社會，要雇用現代人，就得採取現代、文明的手段才行啊。」

「老夫怎麼覺得在淵你聽起來心不甘情不願。」柏寧說。

「嚴格來說，如果你們這裡有不符合勞基法的行為，芊秋應該要可以檢舉才對。」段維辰拿出冰桶裡的啤酒，又開了一罐。「不過，這間旅舍連地址都沒有，就算有意要通知勞工局事情也會很難辦。」

「勞基法？」張在淵重複道，跟著開了一罐啤酒。「什麼是勞基法？」

登時間，除了柏寧以外，整間旅舍裡的人都僵住了。然後段維辰從座位上跳起來，芊秋同時說：「你不知道什麼是勞基法？」

「芊秋！快點，要求他給妳比照勞基法的待遇！」段維辰的眼睛閃閃發光，指向張在淵的手指差點戳到他的臉頰。張在淵一掌把那隻手拍掉。段維辰沒理他，逕自轉向飄在半空中的房屋妖精。「柏寧，這間旅舍是這樣運作的對吧？只要雙方彼此同意，就能成立一個新契約對不對？」

「確實是這樣。不過老夫……」

段維辰一拍桌。「那就對了！加班費、勞健保、三節獎金、國定假日，全都應有盡有！要什麼有什麼！這裡根本是幸福企業！」

「等等，喂，你別給我自作主張。勞基法到底是什麼東西？在你們跟我解釋清楚之前我絕對不會同意任何東西。」

「勞基法啊……」芊秋不是讀法律的，一時間竟也解釋不清。她只隱約知道它的作用而已，包含的範圍包含基本時薪、加班時間、休息時間等等之類，按照規定，公司職員好像還一定需要進行上下班打卡。

「就是一種保護員工跟雇主權益的法律。所有企業都在使用。」段維辰說。「同意了對你們雙方都沒壞處，反正這間企業就你們兩人，甚至不會真的有勞工局的人查上來。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芊秋猶豫的瞥了張在淵一眼。「我……」

「啊，段維辰你閉嘴，這可不是在開玩笑，要是芊秋同意了的話真的會形成一個契約。要是之後我們需要毀約怎麼辦？你忘了那條解約的規定了嗎？芊秋，妳仔細想想，想清楚之前不要亂說話。」

張在淵這麼一說芊秋才想起來。之前是在段維辰上一次拜訪的時候提到這條規定。那時的討論範圍主要鎖定在「治癒」這個行為上，簽約的規定卻無疑是共通的守則。「治癒方跟被治癒方都有兩次取消契約的機會，只要雙方反悔的次數合計起來超過兩次，之前談好的治癒契約直接取消，而且雙方不可再成立新契約。」

這條規定如果履行了，會怎麼影響芊秋和張在淵已經簽署的契約？如果是發生在旅舍之外還好解決，只需要打電話問問律師就好，但「尋」是一間魔法旅舍。以魔法的觀點來看，這件事會被怎麼解讀？光是想到這點，就足以令芊秋冒出一身冷汗。

「不用遵照勞基法也沒關係。」芊秋最後說。「我……我不想冒險。」

張在淵肩膀一鬆，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太好了，危機解除。沒有什麼同意不同意，也沒有什麼新契約。我也不用冒險失去一個新員工。」說完，他才拿起啤酒啜飲一口，順便瞪了段維辰一眼。「倒是你，要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契約這種事可不是兒戲，不要以為我們熟我就會放過你。」

段維辰笑嘻嘻的坐回原本的位置上。「抱歉抱歉，我一時之間太興奮了，下次不會了。幸好這裡只有我喝多，還有其他人能幫忙煞煞車。」

「信不信我下次踩油門讓你撞車。」

「不會有下次、不會有下次。」

芊秋再次放鬆下來，一邊聽張在淵和段維辰鬥嘴，一邊繼續慢慢喝起自己的奶茶。

過了一會，段維辰突然問：「對了，你們有沒有在這裡做過印度咖哩？」

「哎，你又想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