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6/1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開講 khai-káng|文學史專欄【紙上台灣】女人百態:女性生命經驗書寫與自我觀照

    共同作者:王禹雯、顏詩庭
    (原刊登於學生刊物《開講 khai-káng》之方格子帳號)
    「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做得不夠多,笑得不夠甜。」
    「他問我體重身高多少,告訴我他的前女友瘦了我一圈,要我至少應該減肥五公斤。」
    「大也不好,小也不對,理想的胸部總是長在別人身上。」
    「翻開相簿,看看自己國中或高中的樣子,總是有一點聳,有一點過火。」
    「是不是妳裙子穿太短?是不是妳行為不檢?是不是妳太早到學校?」
    「當女人真的沒有一樣好的嗎?」
    [1]

    擁抱束衣下的自己
      被凝視作為我們的日常,卻難以習慣它帶來的焦慮與恐懼。
      有時候,走在路上忽然感覺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如同長了手腳、在皮膚表面四處遊走,便下意識想把所有的身體遮掩起來,像是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有時候,出門前突然瞥見自己的倒影卻感覺渾身彆扭,又回到衣櫃前東翻西找,試圖挖出一套最好看的衣服。但我們所要的完美在櫃子裡永遠找不到,也不會在鏡子裡——我們想要的美,總是不與自我重疊。
      無論身材、臉型、五官、髮型、儀態,女人永遠找得到地方嫌棄自己,彷彿一個無止盡的迴圈,將身體品頭論足完一番後,我們就從頭再來過。眼睛更大、腿更細、腰更窄、膚質更光滑,如果美總是能夠更美,那麼美的盡頭在哪?我們的追求是否有能夠觸到的終點?我們努力滿足來自內心或外在的各種期待,為什麼鏡子裡的自己仍然不夠好?
      很多時候,容貌的要求不只關乎美麗,更關乎宰制;諸多文本持續重述如此幽微且細密的權力政治,跨越其年代、國籍與文化。
      比如在韓國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裡,一個看來體面而非焦頭爛額的母親,卻被認為是不事生產的米蟲;而在美國電影《Easy A》中,一個高中女孩只因為一個無心的性玩笑、以及穿上緊身背心的舉動,她在校園裡忽然就成了蕩婦;近年台灣影集《俗女養成記》裡,一個不婚不生的女人喝得酩酊大醉,則被貼滿了「可憐」、「難搞」的標籤。當她們的樣貌與行為超出常規,辜負了社會框架對她們的角色期待,這些女人就成為醜惡的、需要被矯正的,甚至是可憐、可惡的女人。但或許「惡女」的意義不僅於此——這些「可惡」的女人,正因有意無意地抗拒著凝視的束縛,似乎擁有更多自己的生存空間。文本以外,我們或許無處、或許無須效仿惡女,而是透過觀看這些惡女,找到更好的自我觀看方式,以面對種種外在凝視。
        譬如網紅Danae Mercer試圖破除社群時代的焦慮浪潮,她上傳自己修圖前後以及轉換拍照姿勢的對比圖,斑點、皺紋、贅肉一一浮現,揭開那些我們羨慕的「完美身體」其實也有著許多隱藏:耗盡力氣拗折出曲線、用修圖筆刷不斷塗塗抹抹,甚至[2]逼自己維持在一定的體重和體脂。藝術家Sara Shakeel則發#Glitterstretchmarks的計畫,她沿著人們照片中的身體紋路用亮粉作畫,那些我們原先害怕且厭惡的生長紋、妊娠紋、疤痕,此時看來閃亮又美麗。許多人響應這項活動,拍下自己所謂的那些「瑕疵」,讓它們回歸自然的身體,而非社會眼光中的不完美。
      許多不同時空、不同文化的女性,用自己不同的方式,奮力掙脫著框架。
      從過去的破除女性刻板印象、到對主流時尚單一尺碼的反抗,再到現今社群世代袒露萬種身體樣態,「美」的流動性與多樣性逐漸浮出水面。女人自我觀看的演練推展至今,美麗不再只有一種樣貌、認同不再只有一種方式。

    植栽一座情慾花園:萌芽、探索到解放
      從女孩時期開始,「女生的樣子」即是一道誡律,緊箍著身體,時刻要求自己緊閉雙腿、舉止得宜、說話得體;進入青春期以後,身體的變化更有如詛咒,性徵的發育往往猝不及防,且在還無法適應新身體的時候,就被迫面對那些陌生眼神的停留。於是女生和身體的關係開始變得複雜:青春期的我們對於凝視的意識陡然增長,便開始深刻感覺到「羞恥」——對於身體本身,也對於身體為我們帶來的感受——女人的身體,更精確地說是女人的性,於是壓抑在身體也是自我的深處。
      李昂的〈花季〉寫於六零年代,一個少女獨自坐上花匠的後座,這短短的車程裡她不安地想像自己是否會被侵犯,然而細密的文字組織中其實藏著幽微的躁動——對於未知的性,我們發現她比起恐懼,更傾向好奇。女主角是在自主的選擇之下向花匠靠近,我們認為,這似乎就如同她嘗試從與性隔絕的生活環境中探出頭來、對外好奇的張望。關於女性對於性的想像,〈花季〉似乎帶來一種更積極主動的可能。
      〈花季〉中的少女對性與慾望懵懵懂懂,他僅有的幻想都習自小說與漫畫,因此在現實生活中展露出對慾望的好奇與探索;接下要來介紹的這部漫畫《我可以被擁抱嗎?因為太過寂寞而叫了蕾絲邊應召》的女主角是一名成人女性,但她對性的認知同樣也都僅僅來自外在媒介,由於渴望真實體驗親密接觸,他鼓起勇氣嘗試接觸風俗業,以消費的方式體驗性。這兩部作品以各自的主題與形式描繪女性探索自身情慾的過程,過程可能隱晦、擔憂、小心翼翼,卻確確實實是女性在自我了解/解放的道路上逐步前進的寫照。
      相較於前兩部作品對於女性情慾心理的細緻刻畫,台灣新銳漫畫家穀子的《T子%%走》則採取可愛畫風與輕鬆氛圍,將我們曾感到害羞的欲求大聲說出:好想收穫一場歡愉美好的性愛!跟著本作直白而快節奏的基調,讀者就像是經歷一場精采的冒險,探索那些我們沒想過、沒試過或偷偷幻想過的情慾體驗。在女主角的異國約炮之旅中,有著多位不同的「一夜男主角」,即使每一回的篇幅不長,卻也足夠我們好好認識一個人。無論是在女主角、作者或讀者的眼中,故事裡每一個短暫相遇的男人,不僅僅作為女性情慾的客體,而是特別的、是立體的人物,許是這部網路漫畫獲得迴響與讚賞的另一大原因。
      從女孩的內心小劇場到勇敢跨出嘗試的一步、再到大膽的歡愛冒險,如此情慾空間的開展,女性走了多久、走了多遠,我們難以想像。但現時社會氛圍的相對開放,並不代表女人追求大聲「談性說愛」的必要已經消除,而是依然有著許多隱微的慾望、許多藏在角落的身體,需要我們持續的看見與召喚,才能漸漸褪去陰影。
      我們尋求的不僅僅是解放枷鎖,更要透過言說,映照出枷鎖的荒謬。

    走過荒野,書寫自己的天空
      女孩在生活的荊棘中奮力前行,終成長為成年女性,然而惡夢遠不可能就此結束——婚姻、生育、母職等更大的命題很快就會降臨;身旁的人要你一一作答,然而正確答案在他們眼中只有一個,要是選錯答案,最大的懲罰很可能即是跟隨一生的質疑與不諒解。
      書寫女性生命經驗是一種分享與紓解,對於閱讀者來說也是陪伴與救贖的可能。不同年代女性留下他們的聲音,而文字反映出不同時空背景之下女性面臨的困境;更重要的是,跨時代的讀者能夠經由反覆閱讀,檢視女性主體在面對困境時該如何突破壓迫帶來的限制,並且透過自我創建,創造比過去更精彩的未來。接下來本文將以數個不同時代的女性創作者作品為例,試著呈現他們筆下的女性角色如何成長與突破,並以此為鏡,重新思索時下的性別議題與社會情境。
      〈穿越荒野的女人〉是外省作家童真於1960年左右發表的短篇小說,故事描寫女主角薇英一生經歷被迫結婚、離婚、重拾學業,最終取得教職得以扶養女兒長大的歷程。從原生家庭與夫家的雙重壓迫中逃出,接著經歷一番刻苦,薇英最後成功穿越荒野——她不僅逃離了傳統封建家庭和新式家庭對女性的同時壓迫,更靠自己的力量在社會上存活下來,將生命的希望帶給她的女兒;在生活的空間上他從中國逃到了台灣;而在心靈的意義上薇英逃離了生命中的荒原,來到更加溫暖舒適的所在。
      在〈穿越荒野的女人〉中薇英雖然出生於封建家庭,經歷了由父母做決定的非自願婚姻,然而被動的人生並非是他的終點,悲慘的處境反倒創造了他尋求自我價值的機會;舊時代固然創造許多悲劇,然而身處其中的女性絕非僅能被他人決定生命方向,薇英的故事即展現了女性在時代夾縫中掙扎的生命能動性。
      袁瓊瓊《自己的天空》寫於1980年代,故事中的靜敏在30歲突逢丈夫外遇、隨後離婚的人生劇變,然而靜敏卻沒有經歷天翻地覆的悲傷或者自我否定,在離婚之後的靜敏開始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從工作的成就裡找到肯定自己的依據,「開始變成個有把握的女人」。在自身情慾上,離開婚姻後靜敏體驗到男女間自然發生的情愫如何流動,逐步掌握自身的慾望。《自己的天空》並未複述刻板印象中離婚女性的悲慘形象,離婚對靜敏來說是一個改變生活的正面契機,踏入職場、嘗試戀愛,「失婚」的處境並無法阻擋靜敏的生命向前移動。
      在〈穿越荒野的女人〉中,薇英從離婚到自力更生的過程中仍負重難行,但《自己的天空》中靜敏在離婚後的處境已不如薇英一般困苦艱辛,他有更大的空間關照自身;這些處境轉變與擴增的空間,都與創作當下的社會情境密切關聯。從童真到袁瓊瓊,從薇英到靜敏,或許我們能稍感寬慰,制約在文本中女性身上的限制,正在一點一點的剝除。
      2000年後台灣社會與性別相關的討論已不再局限於婚家體制的束縛,性傾向、身體、成長歷程的相關討論早已屢見不鮮。同樣以女性生命經驗為題材,李屏瑤在2019出版的《台北家族,違章女生》中,有許多關於自身生命經驗的描述,例如在〈我也是女生樣的的女生〉這篇文章中,從拿筷子的方式到裙子長度,寫出社會刻板印象在小女生成長過程中造成的大大小小影響:「如同中原標準時間,女生好像也有個女生中央伍,必須時刻對齊。這裡頭學問可大了,從裙子的尺度到頭髮的長度,走路的弧度到坐姿的角度,就連胸部該收該放,該擠該束,時時刻刻都需要留心。最難的不是做不到,而是差一點。」無數跟身體相關的規範,在小女生成長的過程中緊緊跟隨即使過往校園中乃至於社會、法律上的具體限制已經日漸廢除,但規訓眼光仍隱微潛藏於當代女性的日常之中。最外層的制約已經比過去消融許多,女性的生活看似越來越自由,但潛藏在潛意識中的「對」的前提,仍然不時侵擾著女性的一舉一動。
      閱讀文學文本中對於女性生命樣態的描寫與關懷,可以讀到台灣社會前進的痕跡;觀察不同年代作家的書寫主題,可以發現對比過往作品以群體、普遍現象為描寫對象,2000年後的今日,文學作品傾向觀照自身,並且提供忙碌、寂寞的個體得以棲身休息之所。個體處境與結構性的問題等重要,未來的台灣作家將如何在作品中書寫性別,是我們可以共同期待與努力的。
    「女生要好好長大,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不知道其他山上的女生們好不好?偶爾我會在心裡爬上那座小山,在很安靜的時刻,會有來自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回聲。」
      李屏瑤在〈紙山〉這篇文章中以童年的遊戲來比喻,女生的成長過程有如攀爬一座紙山,而這樣的經驗是女生之間才能理解的一種獨特經歷。無論是在關懷性別議題的途中,或者在了解自己的路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在攀爬一座紙山,只有自己能陪伴自己匍匐前行;疲憊沮喪無助的時候,要記得抬頭張望——在無數的紙堆中,定會有能夠遙望的聲響與眼神。

    註解
    [1]摘句散見於《台北家族,違章女生》、《我是許涼涼》、《哀豔是童年》、《俗女養成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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