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符水雞蛋

我從小就很喜歡拿香拜拜。可能是因為阿嬤說，可以請神明讓爸爸媽媽不要吵架，只要非常誠心誠意地向神明請求，願望就會實現。那時我爸媽還沒離婚，我和爸爸、媽媽、哥哥住在台南市中心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阿公阿嬤和二叔叔及小叔叔則住在相連的隔壁棟。這整條巷子幾乎都住著吳家的親戚；吳家是台南有名的大地主，光是地租房租就可以讓整家族的人吃香喝辣吃不完。我爸是長孫，重男輕女的阿公阿嬤自然百般疼愛，親戚們更是巴結，當年甚至「親上加親」的把我爸跟他的堂妹送做堆成婚（現代應是違法）。

我媽每次講到我爸的前妻，都一臉輕蔑地說，這個人沒有什麼讀書，長的也不漂亮，你爸是被迫跟她結婚的。你阿嬤怎麼會想將兩個姓吳的送作堆，這叫近親相姦，你哥哥就是因為這樣才有先天性心臟病。我大概知道什麼「近親」，但是不知道什麼叫做「相姦」，憑直覺應該是一個令人羞恥的詞彙。而哥哥胸口上的一道手術長疤，我媽認為就是這個「近親相姦」的證明。

阿嬤是乩童，道壇位於阿嬤家一樓，親戚友人來串門的時候，常常順便來收驚。對於阿嬤的收驚，我印象有點模糊，但是大概步驟是她會先拿一張紅色的方布，把一團米和香灰包住，用虎口捏成一個像是晴天娃娃樣子的球，再用這個米球和點燃的香拿來做法。我也被阿嬤收驚過，通常是在我爸媽吵架的隔天，阿嬤就會幫我做「加強版」的收驚，除了拿米球和香繞身體外，還會拿一張符在碗內燃燒成灰，並打下一顆生雞蛋加水讓我喝下（後來被我媽發現，說不准喝有細菌），並且用台語囑咐我一定要向神明請求，讓爸爸媽媽不要吵架。我還記得符咒在碗裡燃燒的樣子，實在是很美。

那個吵得最激烈的晚上，我跟哥哥待在二樓的小孩房。我好害怕的站在哥哥旁邊，說爸爸媽媽在吵架，怎麼辦？哥哥像是聽慣了吵架聲，不發一語的坐在書桌前寫作業。現在想想可能他媽媽跟我爸離婚前，他也經歷過了一段這樣的日子，麻木了。我走到爸媽的臥房門口，就是那間他們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的臥房。我邊顫抖的敲門，邊哭著說爸爸媽媽不要吵架，他們沒有回應我，繼續大聲的爭吵。我還聽到了撞擊的聲音，我真的好緊張。突然，門打開來了，只穿著一件白色絲綢細肩帶連身睡衣的我媽，拚了命的在打我爸，我爸受不了了，就在門口把我媽壓制在地上。媽媽身體被爸爸壓著，雙手也壓在地上，我覺得媽媽被欺負了，我大哭著說爸爸不要打媽媽，我爸說你叫媽媽不要打我，我就起來。過了一陣我爸鬆手了，我媽繼續站起來打他，爸爸把媽媽的手抓住，兩人扭打至衣櫃旁，媽媽一個滑倒頭撞到地板，咚好大一聲，雪白的磁磚地上慢慢溢出一攤血，白色絲綢睡衣也被染紅了。媽媽躺在地上哭。我拿衛生紙壓住我媽流血的額頭，還順便擦地板。阿嬤也聞聲從隔壁棟奔過來了，跪在門口撫著心口說，恁麥擱灣給啊啦，ㄤ捏我心就痛啊......我心臟病要發了......啊啊啊我的心臟啊......。一片混亂中，我爸打電話叫了救護車，用一件外套鋪在我媽身上，把她公主抱到一樓等救護車。

我哥後來跟我說，阿嬤其實沒有心臟病，她是糖尿病。身為乩童的阿嬤演技精湛，影響了我好幾年。包含她向我囑咐的，要向誠心的神明祈求：「希望神明讓爸爸媽媽不要吵架」，這樣他們就會和好。這個不切實際的願望深深地刻在我心裡，甚至在爸媽離婚後，小學時回台南過暑假，我還是會向一樓神壇的神明執意祈求同個願，並喝下阿嬤給我的符水生雞蛋當作加強版的決心展現，希望能讓他們再次破鏡重圓。那時我常常反省，是不是我不夠誠心呢？下次我會更加緊閉雙眼，更誠心許下這個願望一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