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到幕落,唯一出現的動物是,貓。在伊朗名導
賈法潘納希(Jafar Panahi)的新片《這裏沒有熊》裡,果然沒有熊。怪的是,遇熊的壓迫感卻不曾缺席,彷彿隨時都要衝出銀幕。是什麼,讓人不覺蜷縮在座椅裡,緊張冒汗?而故事裡的熊,究竟是誰?
不存在但又存在的熊
「這條路不安全,有熊出沒喔!」語畢,村民領著導演進茶館「教育」了一番,臨別之際,居然立刻打臉自己:「哎呀,這裡沒有熊,那只是拿來嚇唬人用的啦!」搞了半天,那頭「熊」原來是恐懼,是比吸走哈利波特快樂的催狂魔更難捉摸的鬼魅,是進化後的露西般無所不達的存在。萬能如牠,擺脫了肉體的限制,便能在電影中隨處便溺、到處撒野,讓人很難不嗅到牠的餘腥,最後也染上一身的怪味。
不,牠還不夠可怕,最可怕的是製造牠的動機——控制。
伊朗自從1979年
伊斯蘭革命成為政教合一的國家後,便一直以真主和什葉派傳統之名,「管理」像潘納希這樣親歐美、自由派的異己。十多年來,針砭伊朗社會毫不手軟的他,早成為迫害的目標,被當局判刑、軟禁,甚至剝奪創作和作品上映的權利。所以熊的故事,就是恐懼治國的故事,人民都參與著打地鼠的遊戲,誰不一樣,誰就等著挨打。
這讓人憶起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 )在《
21世紀的21堂課》裡的一段話:
如果想要權力,到了某個地步之後就得開始傳播虛構的故事...
某程度上來說,本片簡直是一部恐怖片,而且還是最毛的那種。當《陰屍路》的喪屍,以爆頭的爽感取勝,《咒》和《咒怨》之流,則直接將料峭的寒意,灌進觀者每一寸細胞裡,就像這裡看不見的熊,才是凌駕真熊的恐怖教主。有血有肉的熊,看得到、碰得著,至少能像神鬼獵人李奧納多拳拳到肉地反擊;但來無影也去無蹤的隱形敵人,就算你一次次揮棒、一次次扣板機,都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打入虛空的徒勞。
恐懼,是一道他和她都在嘗試穿越的牆
當潘納希用電影觸碰恐懼,瑪莉娜則試圖以身體來穿越恐懼。
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
Marina Abramović),行為藝術界的教母,不斷以驚世駭俗的身體創作,刺探關係的界線與肉體的極限。她的回憶錄《Walk Through Walls》,雖在台灣被翻作《疼痛是一道我穿越了的牆》,但對我而言,那道牆更貼切的名字,是跟伊朗人一樣面對著的「恐懼」。
拿《Rhythm 0》來說吧。當時,瑪莉娜將身體全然讓渡給群眾,任人在她身上使用桌上那72件道具,其中包含玫瑰、蜂蜜、橄欖油,甚至是致命的子彈與手槍。疼痛,只侷限現場被割被刺之後,但在拉開序幕前,對人性的畏懼、對未知的害怕,才是橫亙在她眼前的首要障礙。跨越了恐懼、獻祭了自己,人性,也一覽無遺。
後設手法,營造恐懼的臨場感
同樣是對恐懼獻祭,潘納希的處理技巧相當高超。
一開場,一對困在土耳其的伊朗夫妻Bakhtiar和Zara,正為了是否該分開行動而起爭執,女方甩頭就走,徒留錯愕的男子杵在原地。「卡!剛才那段戲如何?」一句畫外音,瞬間斬斷敘事,也一舉推倒電影的第四道牆。更妙的是,當鏡頭旋即拉遠,我們才驚覺,被穿越的不只攝影機的鏡頭,更是筆電的鏡頭,而端坐螢幕前下指導棋的,正是導演本人。
劇中有劇,典型的後設電影手法,但這絕非刻意炫技或取寵。因為戲裡的世界、土耳其的拍攝現場、導演所在的伊朗邊境小鎮,全上演著類似的殘酷劇碼。
片中,正拍攝著一部聚焦非法偷渡的「類紀錄片」,夫妻倆戲裡戲外,都在伺機逃往歐陸。僅隔數公里之遙的導演,不但被政府限制出境,更將見證村裡另一樁愛情悲劇的發生,甚至自己也深陷衝突泥沼。這一切,又諷刺地與第四層世界,我們所處的現實,潘納希受壓迫的現實,遙相呼應。
當虛構與真實的邊界徹底消融,觀者便難以置身事外。當戲中人物直面鏡頭時,他們的憤怒、悲傷、害怕,也就隨之滲入影院的空氣中、椅縫間,甚至鑽進我們的毛孔和血管,流遍全身。這,就是本片的魔力。
假傳統之名的粉粹性熊抱
人熊搏鬥的輓歌,終於粉墨登場。在那恐懼異己的伊朗村落,外人爬上屋頂,會被懷疑在偷窺,躲在房裡,又會被咬定居心不良,使眾人在背後大嚼舌根。房東母親輕巧的幾句「別拍我們比較好」、「這裏的人會找麻煩」,竟如山裡滿樓的狂風,精準預告著後來的風暴。
威力最強者,莫過於那場照片風波。四處留影的潘納希,被接二連三要求交出一張核桃樹下的關鍵影像,好指認三角關係中的悔婚者,強迫女方履行「剪臍帶為婚」的怪異傳統。但即便導演嚴詞否認,或者憤而交出記憶卡來自清,全都比不上在真主面前發誓的「傳統」,來得令村民滿意。
但崇拜真主,不代表相信真理。「好心」村民在茶館裡勸潘納希,不妨演一場戲、發個假誓的橋段,無疑點破了一個可笑的現象:村民在意的,從來不是事實的真相,而是和諧的假象。而現實生活,可以比戲劇還有戲,逢場作戲的素人,也可能演技有堪比奧斯卡等級。
這裏的婚姻傳統,也大有問題。從前村裡婚姻的認定,必須由男性偷揭心儀女性面紗,後來多了附會「女性來自男性左側」之說的洗腳禮,如今,又似乎為了兩家族和親的需要,創造出那「剪臍帶」的傳統。貶低女性不說,傳統,根本就成了因人設事的工具,可以任意捏造和改動。越是如此,外人越不可提出質疑,否則只能像潘納希從笑變怒,最後被迫捲鋪蓋走路。
這多像是遇見了真熊。你微笑,牠反咬你,你裝死,牠吃掉你,你越反抗,牠就越要用重重一掌把你逼退。在這恐懼之熊橫行的國度裡,邏輯是外星詞彙,理性是斷線的手機電波,唯有虛構的傳統,才是共通的官方語言。想苟活下去,就只能變成村落裡無數「自稱好人」的鄉愿子民,外表無害,卻是非不明。
身體滯留,但創作可以越界 阿巴斯的橄欖樹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潘納希的核桃樹下,只剩自由戀愛的墳墓。兩對情侶的苦戀,最終都被無情的熊掌擊潰,而扼殺愛情的始作俑者,也從「第一世界」常見的婚姻本身,幻化為
托馬斯·霍布斯筆下的利維坦、國族社會熊抱式的輾壓。
潘納希顯然無意,就此登上道德的聖母峰。戲裡,他非但對村民隱瞞了來意、鼓不起勇氣跨出邊境,還讓Zara對著鏡頭飆罵自己,指控著電影的真實不是她的真實。或許,他還是難掩失望了吧,對於自己偶爾的害怕,以及電影無力改變的現實。但至少,他沒讓這可怕的熊吃掉舌頭和真實的聲音。再荒蕪的國度,只要電影創作者捲起袖子,推倒那現實和虛擬的藩籬,光一撒落,那裡,就會是一處思想自由的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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