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是電影的本名。在我心上,它也餘震不斷。
震源並非人們爭相挖掘的豐富政治意涵,或是超譯出「以小幸的名字呼喊悠多」、「小幸和悠多的盛夏光年」那樣的男男禁戀,反倒是中文名裡,普通並且普世的「青春」二字。
空音央首部劇情片(前作爲紀錄片《坂本龍一:OPUS》影評),以磅礴電子樂開場、情懷滿溢的視覺語彙,以及劇本裡令人會心一笑的小把戲、真實到位的素樸演出,讓角色們的青春,幻化成一篇瑰麗的影像詩,也同步喚醒了觀眾席裡沉眠的青春。你或許會同我一樣,憶起某個平凡無奇的日子裡,友情的涓涓細流,曾如何在時光洪泛的無情沖刷下,悄悄地轉了彎、分了道。
偏離青春軌跡的假警報
直立的黃皮跑車,狂放青春最具體的象徵。
乍看之下,那不過是悠多(栗原颯人)、小幸(日高由起刀)兩位聊賴少年的惡作劇。但骨子裡,毋寧是一面澄澈的立體金屬鏡,忠實映照出主角群(以及空音央和我們)既美麗、又騷亂的年少時光——遠看極美,靠近了又感到窒息,彷彿一個小差錯世界就會轟然坍塌。一如穿越藝術家Michael Heizer漂浮巨石下,將萌生的矛盾感受。

對於野青春,大環境不願、也不曾坐視。十二歲以前算兒童、爾後六年一概統稱為少年,這模糊且一體適用的年齡分野,僅能遂行社會機器的定義和管理之便,但實際上,卻無從標誌出生命的真實轉捩點,更難以勾畫出個體的人生起落。
試問,有誰真在滿18歲那一秒鐘,瞬間長大?又有多少在環境催逼下早慧的孩子,被大人允許發聲?可以說,系統性的強硬規範與分類,就像電影裡屢屢失靈的地震預報那樣——僅供參考。
比照電影角色,悠多雖未滿十八,卻決定以音樂夢取代揭竿而起的幻想、最後還勇敢為好友扛罪,表現超齡。相對的,學校校長有氣就發、有仇就報,執意嚴逞弄壞自己玩具(跑車)的學生,反而見不到長輩應有的成熟大度。
如何指認,讓青春錯位的真實地震?
難得精準的二次警報中,跑車應聲傾覆,失去了它本有的能動性,卻反過來推動了一連串的事件,比如無孔不入的監視系統、學生抗爭和主角們的親疏變化。
看得見的改變相對明顯,但關係上的改變,往往是後設性歸納。
因為年輕階段乃至於整個人生,人際變化的決定性時刻幾乎都不太能夠當下覺察,唯有像空音央這樣,在一次次的凝神回望裡,才有機會明確指認。
除了與地震互文,視覺調度也從旁深化了「關係漂移」的敘事力道。
小幸等心儀女同學放學時,導演採用浮世繪般充滿動態感的半空、斜角構圖,讓蠢動的情愫幾乎就要破框而出。在兩位主角對峙的秘密基地裡,他又刻意掛上一盞微弱的燈泡,這設計除了致敬楊德昌,更像在以主角們晃動的人影,暗示友情動搖、蒙上暗影。
收尾的定格,出自製作人無心插柳,卻意外成了全片最動人的片刻。
畢業典禮當日,天氣晴朗,並未矯情地下起感傷的細雨。沐浴日光的天橋上,慘遭退學的悠多與準大學生的小幸,以對視取代對話,彷彿隱隱感覺到了什麼而遲遲不肯轉身離去,等悠多使出戲謔的招牌動作時,畫面嘎然而止。
那一刻,是記憶的凝視、停格,關係的分水嶺,標誌著青春和情誼的結束。當兩人各自走下天橋兩端,他們極可能就此別過,走向人生的分歧,走向平行於彼此的未來。
空音央:「或許,地球上最巨大的變化,就是失去你的朋友。」(放映週報)
青春裡的震央與阻尼器
裝置藝術品,可以停留在懸而未決的永恆,而青春的綠葉,終會在無法預言的風起中,輕飄落地。
此時該慶幸,還有一部好電影替我們捕捉青春最珍貴的殘像,而且這回,我們不必大老遠去到湯婆婆的油屋(神隱少女),也無需緊抓人形鷺鳥的細爪(《蒼鷺與少年》影評),單憑真人出演的成長寓言,就能從龐大記憶庫中輕鬆找到年少的舊相本。
影像中人,或者曾像小幸改變信仰,信仰起女孩和她代言的世代革命,又或者如悠多對所愛之人事物堅定、忠誠,甘願扛下與摯友的共罪。更高機率,我們會瞧見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曾與自己互換一張通行無阻的萬用卡,允許彼此自由刷進對方熾熱、迷茫的眼瞳和心房。
無以名狀,恣意流動,時而騷動時而停格,此刻成為他者生命的震央,下一秒屏息盯著頭頂上燈罩/巨石洩漏一點災變的前兆,一下又龜縮在自己的夢想地堡,窩成一顆避震用的阻尼器。
而這,即是(逝去的)青春。
「我希望它能讓人們記起某個人,並讓他們思考「我想知道我是否應該和那個人好好談談」。(The Fashion Post)
參考資料
- Michael Heizer《Levitated Mass》
- 戲裡人|《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分享台前幕後事 書寫創傷社會中動人情誼
- 放映週報|忘記青春的請跟我來:專訪《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
- The Fashion Post|Sora N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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