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典型的奉氏電影,無誤。
幽閉場域,蝕骨等級的黑色幽默,浮沉階級底層的主人翁,打勾打勾再打勾。《米奇17號》,架空於後地球時代,以交錯的時序鋪陳殖民星艦「消耗工」米奇遭遇的一連串荒謬事件,把領導者馬歇爾夫婦的冷血、體制的殘酷,毫無掩飾地攤開在觀者面前。但我想問,五年、十年後,我們還會記得裏頭哪個角色,又為誰感到揪心?這位可「割」可「棄」的米奇,不免讓我想起十四世紀起流傳歐洲數百年的《傷口人(Wound Man)》。他們一個個表情平和,但渾身上下插滿了刀劍、棍棒,純為示警或醫療用的工具人,沒有身分也沒有靈魂。
興許是為了迎合好萊塢的口味?奉俊昊電影一旦講起英語,還會沾染濃濃的科幻色彩。
2013年他以小說為本的首部英文片《末日列車》,場景為一列「永動機」恆久驅動的諾亞方「車」,滿載急凍地球裡倖存的人類。四年後上映的《玉子》,主角本身即為一頭重達六噸、基因改造的「超級豬」。到了這部《米奇17號》,連美麗地球都被狠狠扔進了歷史垃圾桶,轉身航向貝佐斯、馬斯克都爭相競逐的外太空。
但藥引不換,只換上討喜的湯底,味道搭嗎?
導演奉俊昊(圖片來源:紐約時報)
於我而言,《米奇17號》精心調配的科幻湯,嘗起來有古怪的雜味。
奉俊昊拍攝的星際殖民故事,凸顯出地球人和尼福爾海姆星球生物的對峙與衝突,但《米奇17號》母艦本身,也諷刺地像在美國與亞洲、小說星球及電影星球間苦苦掙扎,帶有一種混亂、失序的迷航感。
綜觀整艘星船,除導演的核心關懷——「階級掙扎」之外,還磁吸各形各款的PC(Polical Correctness;政治正確)漂浮物。舉凡反西方中心主義、反白人民粹、種族包容、多元性別,甚至連內在小孩的創傷與和解,全都登上了這星際版的諾亞方舟,互相纏繞、四處散落,令我感覺像被扔進黑洞那樣,混亂而失重,或像嘗了一碗酸中帶苦還夾雜了甜鹹辛辣的怪味湯。
姑且撇開配角提摩和凱販毒、蕾絲邊的情節不談,奉俊昊對「階級壓榨」的執念,似乎只讓核心角色們變得更加平板。
米奇稀薄的存在感,甚至還比不上宮崎駿王蟲般的奇特伏蟲。即便導演親手編寫的劇本,刻意讓米奇多死十遍,又改寫他母親過世的原因(小說裡母親因偷開飛機而亡,非因米奇誤觸車內按鈕),但草草帶過的處理方式,不僅無助於整體劇情的推動,也不足以讓我對主角升起惻隱之心。
對照愛德華艾希頓的原著小說,馬歇爾也許好鬥,卻還不至於像影片裡那樣野心勃勃、大搞個人崇拜(為眾人立碑,不過是懷柔討好的幌子),更不曾出現,殘忍割下異星生物尾巴調制醬料的妻子伊兒法。相對的,異種生物也並非全屬善類,就連主角米奇,都曾臣服於本能的恐懼而殺害伏蟲。
即便回看他的舊作,明明也不乏個性豐富的角色。
像超級豬玉子,就曾因受到凌辱、取肉而對親密的飼主失控暴走,末日列車上,也有暗通敵方屠害盟友的吉利安。而他轟動全球的韓片《寄生上流》,更將鏡頭對準處境不堪但也顯得狡猾、邪佞的金氏一家。
如今上了太空,奉氏電影卻徒留幾近無暇的米奇17號和女友娜夏,更俗濫的是,兩人居然還真的革命成功,與異種共創和樂融融的理想國景象。
好正面,但也好典型的美式作風。
是那台生物打印機,把角色給印壞了嗎?
或許近未來,記憶能上傳備份,也將有循環機把蛋白質回收再利用,可生物製造/電影創造的方程式若少了「人性」編碼,就會讓印好的米奇們,宛如無需施以同情的「傷口人」,或是一隻又一隻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可愛,單純,有時還呆萌到引人發噱,但看久了,只在腦海裡留下一坨蒼白。
持平而論,作品改編也像異星殖民那樣,任務艱鉅。只盼下一回,奉俊昊嘗試移植在我們腦海的,會是一尊尊映照複雜人性的小人物雕像,而非畫紙上可「割」可「棄」,靈魂乾涸的傷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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