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科學神話與美國的普羅米修斯

我一向不是克里斯多福諾蘭的狂熱粉絲，也沒有興趣幫他自我腦補這部電影有多史詩，多偉大，或是在視覺上多麼震撼，《奧本海默》這部電影既是一部失敗的史詩電影，也是一部失敗的傳記電影，更是一部失敗的歷史電影，電影並沒有成功且立體的塑造出奧本海默所帶有的多面向心靈特質以及他複雜的人生經歷，也沒有展現出奧本海默的思想內涵以及他所身處的那個對抗、艱困及幽暗的時代。在那個時代，知識份子與科學家的平等、正義、理性良知的理想受到戰爭和政治現實的殘酷打擊，當代科學的最高成就與探索未知的實驗，變成了毀滅世界的工具。

諾蘭電影風格獨特的非線性敘事並沒有讓諾蘭在人物塑造上的短處獲得支撐，我們實際上看到的是一個擁有精美結構和模糊主題的電影，諾蘭選擇了一個非常寫實的場景建構，卻囊括了一大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真的非常多，客串演員的精湛表演成為觀影的驚喜)走了個過場，講述了一個科學神話故事。

說到這裡我才發現，克里斯多福諾蘭真正想拍的可能不是奧本海默這個人物，他真正想要的是把奧本海默當成一個符號象徵，拍一部隱喻現代普羅米修斯的科學神話。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那麼諾蘭顯然是成功的，因為他的確透過敘事和畫面的震撼塑造了一個崇高的人物形象以及他開創的新恐怖時代（盜火與被永恆地懲罰），但是，也就停在形象和抽象的科學與毀滅的道德命題的揭示，而未展開更深層的辯證。

《奧本海默》的敘事主軸在於審判，更確切來說，是兩個不同主角的審判。一個是戰後奧本海默遭遇的美國政府對於他的安全許可的秘密審判，另一個，則是他的對手路易斯.史特勞斯為了獲得艾森豪政府內閣職務的國會聽證。在這個審判時間中，插入奧本海默的回朔經歷，以及路易斯.史特勞斯的第二視角。路易斯史特勞斯以及拍攝他的段落時使用的黑白鏡頭作為區別（順帶一提，黑白電影用這種方式拍攝，太過乾淨和細緻了）或許表現了理解奧本海默行為的另一種視角，但是比起大量對於奧本海默臉部的直拍鏡頭， 不僅在篇幅還是力道上都顯得薄弱了，他唯一成就的是Robert Downey Jr.在本片貢獻出他近年來最精湛的演技。

我們在大螢幕上一直看見奧本海默的精緻清晰臉部，看見他的眼神看見他表情的細微變化(Cillian Murphy的演技無可挑剔)，這好像讓我們伴隨和捲入到他複雜的心靈活動，彷彿在第一時間見證了奧本海默的話語。但可惜的是，一個人物或一個故事的塑造，往往需要其他具有深度性格的角色的支撐和烘托才有辦法塑造出來。但這些出現在電影中的繁大、具有深刻故事的歷史人物，在電影中被表現得臉譜化，導演吝嗇於給予這些在曼哈頓計畫中舉足輕重角色敘事的篇幅。例如物理學家依西多拉比、恩尼斯特勞倫斯、尼爾斯波耳，他的同僚格羅夫斯將軍或是站在奧本海默對立面的愛德華泰勒(奇愛博士原型-我們始終不知兩人決裂的原因)，唯一自帶角色光環的只有愛因斯坦(Tom Conti飾演)。

如果說《黑暗騎士》是諾蘭最好的作品，那麼它成為最好作品的原因並不是他拍出了一個最有深度的蝙蝠俠，而是塑造出了一個近代超級英雄電影中最經典的反派角色：小丑。

這就是諾蘭的短板，說實話，諾蘭並沒有在奧本海默中克服他塑造人物深度的不足的缺陷。在一個複雜的年代，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它的主角不能僅僅靠著一個簡單的動機和精巧多線交錯的剪輯敘事手法，就震撼觀眾（例如回家，與兒女重聚，堅守扮演正義使者，或是成為最偉大的魔術師等等……），它需要透過擷取和聚焦，當觀眾能夠掌握這個時代的氛圍，進而才能理解在這個時代中，主角的偉大創新以及被時代拋棄和遺忘的困境，而觀眾也沒有義務在看這部電影前就先把歷史的背景知識全部嫻熟於心，當然，如果導演的意圖使觀眾帶著手機上的維基百科分心一邊查資料一邊看電影上歷史課的話。

我們既沒有在這部電影中看到美國左派思想的消亡也沒有看到美國白色恐怖的興起，當然還有戰爭科學與和平之間的辯證關係，或是大歷史和小歷史的詮釋角度，奧本海默所缺乏的是闡述他思想以及思想背景的深刻性，他有許多的對話場景，但卻沒有言說。例如，與曼哈頓計畫洩密及白色恐怖相關的羅森堡夫婦事件，這直接地影響了美國政府對奧本海默及愛因斯坦的調查迫害。我們必須理解到一個深刻但無法繞過的事實，那就是當電影希望真切描述一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時，它不能跟它意圖描繪的時代之間保持有距離的疏遠。

或許你會覺得那些過往的好萊塢大導演們拍出的電影不像諾蘭敢於挑戰觀眾，而顯得太安全，太了無新意，但是你無法否認，史蒂芬史匹柏的《林肯》，以及朗霍華的《美麗境界》，大衛.連的《阿拉伯的勞倫斯》，甚至是影集《車諾比》，都是一部成功且讓人印象深刻且描寫人物的傳記電影和史詩電影。更遑論，如果要說一種多線敘事的人物傳記結構典範電影，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就聳立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