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是克里斯多福諾蘭執導 的第十二部電影,自2017年上映了第一部歷史電影《敦克爾克大行動》,歷經了《天 能》以後來到了第二部歷史電影《奧本海默》,也是第一部歷史人物傳記電影。《奧 本海默》承襲了諾蘭一貫的電影手法,不採用線性敘事,而是片段碎裂式剪輯,相較 於上一部電影《天能》科幻元素參雜其中難以理解該片段是哪個時空,《奧本海默》 是一部基於史實而成的電影,所有的片段都是奧本海默本人親自參與,加上黑白與彩 色的相互襯托,只有時間先後上的差異而已。
電影根據奧本海默的生命史改編而成。讀者閱讀任何一本歷史人物傳記,接觸到的是這位歷史人物的所作所為,而非歷史人物的心理狀態。歷史留下的是這位人物對世界的貢獻和成就,而非歷史人物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奧本海默》超越了普遍歷史傳記的局限性,解釋奧本海默本人在時空當下的心境和行為,試圖將兩者結合,以相互影響解釋之。套用歷史學的方法論之一,「心理史學」是諾蘭講述奧本海默生命史的主要方法。
從佛洛依德嘗試解釋達文西的童年回憶,到艾力克森以心理學描繪青年時代的路德,再到諾蘭對奧本海默的見解,都運用到了心理史學。心理史學最主要的核心論點,即是以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歷史人物,從中發現研究對象成長生命軌跡,最後導致該歷史人物的誕生。相較傳統的史學傳記著作,諾蘭不僅以心理學理解奧本海默,更跳脫了傳統的紙本寫作,以「電影」藝術傳播形式重新賦予奧本海默新的詮釋,可以說是「影視史學」的重大突破。影視史學的重點之一是歷史電影,即是以深厚的歷史背景為基礎的電影作品,導演和編劇考究歷史脈絡、服裝甚至語言等,試圖將歷史還原於電影之中。虛實穿插是一大特色,因為當代人永遠不可能親眼見證過歷史現場,即使是不久前的歷史現場,仍可能有記憶錯誤或照片影片還原度不足的可能性。歷史學者與導演們盡力還原歷史現場,仍有其虛實穿插的限制在。諾蘭透過心理史學描繪奧本海默的心理狀態,再藉由精湛的影視史學操作,將真實與虛假的奧本海默同時呈現在眼前了。
如果將奧本海默置放在科學史或二戰史的脈絡理解,各自突顯了奧本海默的科學或戰爭面向,可能是當代科學與軍事的奠基者,抑或是二次大戰結束的幕後推手。諾蘭將奧本海默學生時代的求學經驗、以及對左派思想感到興趣等納入討論,增進了觀眾對奧本海默的早年和私生活理解程度。以此為基礎,奧本海默作為原子彈發明者應如何思考自己的定位。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奧本海默創造原子彈的當下,被哪種情緒與經驗影響,只能從電影中一窺諾蘭如何詮釋理解這位歷史人物。從後設的角度來看,奧本海默既是戰爭終結者、也利用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屠殺日本人,他對此感到恐懼害怕,但也展現某個程度的滿足和自傲。史特勞斯對奧本海默有諸多看似不合理的批評,對照起奧本海默在研發原子彈過程中的神情,史特勞斯的言論可謂相當精準。諾蘭將奧本海默解釋成一位在自我成就與世界毀滅徘徊的科學家,受困於兩個最為極端的矛盾。能夠被如此定位的角色或歷史人物,是所有戰時科學家必須面對的良心考驗,究竟要選擇哪一邊,要如何達到平衡。換作是同一時期,也出現在電影中的角色如愛因斯坦、波耳和海森堡等人,心理上「可能」也出現過類似的兩難,這些人不斷提醒奧本海默所做會導致的後果。就結果論來說,愛因斯坦和波耳很早就意識到了此點,因此從未加入奧本海默的原子彈開發計畫,而海森堡在德國也沒有發明成功,只有奧本海默有資格站在此制高點上。奧本海默作為原子彈的關鍵推動者,他是一切的幕後推手,從未拒絕過開發計畫,然戰後與戰前的截然不同的態度和行徑,讓諾蘭擴寫了原本對奧本海默的歷史定位。
另一位站在制高點上,同時背負成就和毀滅的是堀越二郎。二戰期間,堀越二郎是日本零式艦上戰鬥機的開發者,為了完成打造日本自製飛機的夢想,卻同時成為了戰爭的協力者。不同於奧本海默以及所處的美國,日本是二次大戰的戰敗國,堀越二郎在戰爭時期的自我成就被視為一種戰爭協力。即便開發原因多麼正當,甚至是以此證明日本能夠趕上西方列強,飛機作為戰爭時期的武器仍是不爭的事實。奧本海默不需面對身為戰敗國的痛苦和戰勝國的羞辱,堀越二郎則需要受到戰爭罪檢討。戰後有段時間奧本海默掌握了相當多的社會資源,緊接著的是電影中數場碎裂片段的法庭戲,讓奧本海默的的焦慮緊張浮現,蓋過了原本追求的科學真理和自我成就,又或者是兩者都已經達到了以後,才開始檢討自己。堀越二郎則擔任了任教於數間大學,而究竟他的戰後心態如何較不清楚。兩人的戰後命運並不相同,但戰前狀況類似,更甚者奧本海默發明原子彈的影響力遠多於堀越二郎對戰鬥機的貢獻。如果有人看完宮崎駿《風起》時認為這是一部鼓吹戰爭片,那麼看完奧本海默以後,曼哈頓計劃的所有參與成員們也都是原子彈投放者之一吧。
心理史學最常被為人詬病的就是作者過度解釋了研究對象,以及忽略了研究對象自身以外的能動性。儘管影視史學嘗試還原歷史現場,依舊有其超譯和還原不足的可能性。《奧本海默》是諾蘭以自己的方式重新理解了該歷史人物,在其眼中奧本海默是成就與毀滅並列的人。然此理解方式並不一定準確與全面,更多的是其猜測,將歷史人物的所作所為全部排列以後,所有先發生的事件就必然影響後發生的事件了。如果從諾蘭自身的電影生命史來看,《奧本海默》當然是一創新的嘗試,跳脫了《天能》過度的科幻感,以及《敦克爾克大行動》純粹的戰爭場面,《奧本海默》並不是歷史學者論證詳實的專書,而是大導演諾蘭的最新突破。從影視史學嘗試還原更完整的歷史現場,依舊有其超譯和不夠全面的可能性。然《奧本海默》作為一部心理史學意義下的歷史電影,是一種學院以外的公眾解釋。歷史不再是歷史學家獨佔的,當歷史學家們還在圖書館中找尋新的史料撰寫專書時,電影導演已經透過現有的材料,諾蘭以「電影」賦予奧本海默全新的歷史意義。不論《奧本海默》是真是假,奧本海默到底在想什麼,諾蘭已經提供了一場由影視史學與心理史學交織的盛大饗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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