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Oppenheimer)是克里斯多福.諾蘭(hristopher Nolan)的第一部人物傳記類電影,也是諾蘭的作品中文戲最多的,在這樣的第一次就選擇談「原子彈之父」、「美國普羅米修斯」,想必非常挑戰,因為必須面對其中的爭議與複雜性。諾蘭試圖處理這個複雜,三小時的電影將圍繞奧本海默各式各樣的事件、龐雜的資訊與政治角力,以諾蘭擅長的不同時間線敘事鋪陳出來,觀眾在每一刻都需要去理解,並且去感受奧本海默與他身邊的人們是什麼樣的人。
—本文有透露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然而,觀影後,我總覺得有點失望。電影中有許多片段是極佳的演出,例如奧本海默就學時曾在教授講桌上的蘋果下毒;暴風雨中緊張氛圍被推至高點的沙漠試爆過程;美國向日本投訪原子彈後,狂歡場合在奧本海默眼前交疊核爆的白炙閃光……然而,無論一個人多麼複雜,電影終究是導演取捨和選擇之後的結果,應當都會彰顯出某種主訊息,可是在我看來,《奧本海默》鋪排素材與資訊的方式,似乎並未藉由鏡頭語言將這一切細細縫合。
或許奧本海默的內心有多種幽微的聲響,且後人僅能透過傳記、他人或檔案的描述去拼湊其模樣,所以我們終究無法完全理解他。諾蘭也透過奧本海默的安全許可聽證會,以及施特勞斯(Richard Strauss)爭取參議院認同的黑白段落,分別宣告了「我們不是法官」,或許,他真的完全不想對奧本海默妄下評判。
不過,那就更應該讓觀眾能感受到:「這個人很複雜,內心有不同立場形成的張力,旁人終究無法真正理解與評判。」可惜我認為《奧本海默》在這部分就差了臨門一腳,什麼都有了,卻很難讓觀眾串連起來,感受不易被堆疊累加。如同那個小房間裡的聽證會,每個證人都被詢問「結論」,被要求說出奧本海默能否獲得安全許可的「判斷」,其實觀眾也在觀影過程中被推上審判席,要去評判奧本海默這個人,卻可能顯得腦袋空白、答覆表淺。
又或者,我們該問,諾蘭認為奧本海默是什麼樣的人?導演試圖回答了嗎?中立或模糊是可行的,但若真是這般兩難,也必須把張力展露。當電影收尾在大衛·希爾(David Hill)對著參議院聲援奧本海默,以及總統授予奧本海默勳章,儘管有補上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在池塘邊幽幽述說原子彈的連鎖反應可能無法停下,且他說:「我相信我們做到了。」留下一點餘韻和詮釋空間,但我仍擔心觀眾最終的印象停留在奧本海默被視作愛國、有貢獻的科學家,且仍擁有會為了間接傷害他人而感到罪惡的心,僅此而已。
我將奧本海默最後說的話,看作他有著心理毀滅般的罪惡感,他認為自己雙手沾滿鮮血,但他是矛盾的。當他在聽證會被逼問什麼時候開始認為不應該研發氫彈,他閃爍其詞;他在諸多時刻展現的是追求卓越的企圖心,甚至不自覺地炫耀才華,還有特意不入黨卻遊走左派邊緣的模糊立場。奧本海默渴望且相信自己是個重要人士,卻又在發覺這般重要的地位連動至高的破壞後,有所猶疑與恐懼,亦試圖說服自己只是履行科學家的職責,或讓往後的世界再也不敢開啟戰爭……我試著從《奧本海默》給予的線索解讀出這些,我認為他內在的矛盾張力是真正的重點,只可惜諾蘭處理的力道太過分散、太過小心,或是太過考驗觀眾,讓這股矛盾張力最終沒有產生連鎖反應,而消散在大氣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