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5|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石像的復仇 8

D再次離開了我的生活。


沖完澡後,我包著浴巾,全身仍未完全擦乾,坐在床上發呆。我想著,這一次,她應該不會再回來這間廢屋了吧?昨日對於她「再試一次」的要求,居然那樣毫無回應,勢必是不想再看見我了吧。


床邊仍放著她最近買來放置她衣物的收納盒,並沒有帶走。

不過,我仍覺得她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我不太明白她所謂的「再試一次」。如果是指我和她之間的交往,我以為她已經在嘗試了——多日連續拜訪廢屋,買地毯買桌買花,與我睡在同一張床上——對於這一切,我都未說「不」,即使沒有明言說「好」,我仍有責任。


但如果指的是延續我們曾經破碎的婚姻,並再一次嘗試懷孕生子的話——那又如何?我會如何?我到底想怎麼樣?


我下了床,穿上衣服。什麼都沒想,自然地走出了廢屋。我在社區巷弄間回望我的屋子,就那樣看了一會。


這是屬於我一人的屋,我想。人生第一次,我獨有的房子。一棟安靜荒蕪的屋。


然後,我轉頭繼續往前走。


我突然想嘗試下山的路。


剛搬來這座山中社區時,我總是往後山跑。不再去後山,也就是不再上山後,我開始和老艾來往,並且在社區散步走動,還和老艾下山遊玩了一次。


說是這目前唯一一次下山經歷,讓我開始想「重回人世」嗎?我也不知道。不再躲在屋中,還交了一個新朋友,確實好像是「重新振作」的開始。不過,或許今日我只是想單純走走沒走過的路。


我慢慢遠離了我的屋,經過了社區唯一的便利商店、警衛亭、掛有「忘山水」三個大字的拱門。我走在往山下的大馬路上,一旁不時有從社區出來的車子呼嘯而過。下山到最近的A區,少說還有三十分鐘的路程,一路上皆是柏油馬路,並無特別的荒路小徑,我似乎有點失望。


一路上並無其他行人。看來,畢竟有一段路途,應該很少人會這樣走路下山。我走著走著,有點了無意思,竟嘗試抬頭看著天空不看地面走路。維持了一小段路後,耳旁的車聲仍不停歇,我終究因不安而停止了這樣無意義的行為。


這嘗試無意義的恐怖行為的舉動,喚醒了我僅短短兩個月前的記憶——兩個月前遇到蒙王的記憶:我在後山野外亂走,失足昏迷醒來找到破屋,遇見石像,夢見蒙王;蒙王說了一堆奇怪的故事後認為我一心求死邀請我和他一同變成石頭,我聽了憤而離去——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在這之前,難道我忘記蒙王了嗎?忘了這種一輩子難得遇到的離奇事件嗎?當然沒有。我只是刻意不提起。


我沒有忘記蒙王。大概一輩子也難以忘記。


我終於走到了山下的公車站。這個公車站是公車總站,很多公車停在這裡。公車總站一般都是在比較偏僻的郊區,這裡當然也不例外。此時此處的公車站牌也沒有半個人,安安靜靜地。


我背部的汗水緩緩低落。安安靜靜地,世界彷彿在這裡結束。


此時是上午十點多,我想起我什麼都還沒吃。再往前走一點,應該就有一些商店了,我想應該也有早餐店。我正要繼續往前走時,才想起,我根本沒帶錢包。


畢竟我是一個「重新返世」的新人嘛,連錢包都沒有隨身攜帶。我苦笑了一下後,轉身往原路回去。


突然間,不遠處傳來一陣狗吠。


那狗吠越來越激烈,令我有些錯愕。我看了看,才發現公車總站附近有一小鐵皮屋,狗叫應該是從那裡傳來。我本要繼續往前走,但一股無聊的好奇心又催促著我一探究竟,雖然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特別之物。


我走近一看,鐵皮屋有一小小的院子,裡頭有一鐵籠,但狗不在那裡。這時我才發現不知不覺中狗吠已停止,整個公車總站又回復安靜。狗到哪裡去了?聽剛剛兇惡的狗吠,應該是身形不小的狗,這種鄉野獨住的人家很可能養的是土狗,說不定也不只一隻。


小時候我曾很怕狗,但現在已經不怕了。至少我本來是這麼以為。


被這種土狗咬到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汗流浹背,也不敢貿然拔腿離去,只能慢慢一步一步走離鐵皮屋。突然間,鐵皮屋的門開了。


一個黝黑的人影,好像左右晃了兩下。霎時間,我又想到了蒙王。


空氣好像瞬間凝結,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欸——


我勉強出聲。


乖!不要叫!


男人向前了一步,只見他懷抱著一隻狗,那是一隻體型稍大毛有點稀疏的白色貴賓狗,或者說是灰色的。並非現在常見的小型紅貴賓。


狗在他懷中掙扎著,作勢仍想撲向我。我本能地後退一步。


妙麗!不乖!你被嚇到了嗎?拍謝拍謝。


妙麗?是狗的名字嗎?我頓時覺得有點好笑,舒緩了剛剛異樣的緊張感。男人的聲音和腔調有種說不出的奇怪,不知道是哪裡的人。


我和他點頭示意,表示我要離開了。此刻我才看清男人的臉,看來應該比我年紀大一點。我開始往原方向移動,瞥見他門上一張聯子寫著:「離塵居」。


應該是不知道什麼原因而離群索居,且尚存附庸風雅之心的人吧。鐵皮屋的小院子晾著一些衣物,洗衣機、水桶等生活用具零落堆在一旁。這麼說來,我也曾想過若我脫離父母一人獨居的話,應該也會住像這樣簡單的房子。沒想到父母比預想中早過世,哥也失蹤了,受惠於遺產衝動地讓我買下了廢屋這樣的白色別墅。


我叫石理,石頭的石,道理的理。


沒想到男人對我開口說了話。


石……?我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又是石?是巧合嗎?


你姓石?


我勉強擠出一句。


對,我姓石。石頭的石,可不是笑話喔。男人笑了。我發現男人原來長得一張像猴的臉,可他前一刻彷彿還不是這樣的。


應該說,我是石。


我非蒙王之輩,我就是石。你在找我吧?進來啊——


此時此刻,貴賓狗突然又再度發難,對著經過的車子狂吠,甚至奔出了院子。


妙麗!妙麗!回來——妙麗!


男人怪聲怪調地叫著狗,終於也跟著跑了出去,留下我一人在原地。


我愣了好幾分鐘。終於,我抬頭看看剛剛還如世界末日般平靜的藍色天空,周遭仍沒有半個路人。同時,我的肚子叫了一聲。肚子真的餓了。我試著離開此地循向回家的路,雙腳卻還是沒有動作。

過了一會,男人抱著狗走了回來。我看著他們,一人一狗,狗依附在人身上,好像男人有了大肚,那景象既和諧又詭異。我赫然想到,人家說個性造就命運,或許真是如此;那麼,我大概並不如自己想像中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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