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突然急促的來電聲,天雯接起電話:「喂,江奕銘?是,我是他的未婚妻…什麼?醫院的地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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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女孩剪掉他們剛在一起時,那頭黑長直髮,剪了一顆俐落的短髮,套上學士服。準備拍畢業照時,只見奕銘頂著大太陽在宿舍旁邊等著。
「辛苦你了,明明只是拍個畢業照而已,還這麼早起來等我,以後別等了。你等等還要趕去台北參展,我們…邊走邊說吧!」
過於客氣的語氣,他隱約感到不安。
一路上,女孩有些語塞,不時望著奕銘,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到了高鐵站,奕銘感受到她的異常,他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家涵,妳是不是有心事?是不是我今天來得太突然,妳不開心?」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真的覺得累了。」她打斷他的話。
「我不想聽這個。」家涵聽到這句話心冷了,只覺得他還是在逃避。
「你現在才大二,而我就要畢業了。我要準備讀研究所可能會去國外發展,你之後也有機會去香港當交換生…」
奕銘無法接受,覺得眼前的女人,異常陌生。
「現在的我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們了。你也感受得到,我們之間不管是價值觀還是喜歡的事情,甚至是對未來,都…都不再有共識。」
「不要這樣,拜託妳,不要離開我。」他試圖抱住她,她掙脫了擁抱,高鐵廣播聲響起:
「各位旅客請注意,四點十五分開往(台北、板橋、桃園、新竹、台中…列車即將進站,搭乘本列車的旅客,請前往月台候車,上車時請留意月台間隙。祝您旅途愉快!」那句旅途愉快,聽來格外沉重。
「我們都努力過了,你知道的,趕快上車吧!不要再被…耽誤了。」家涵忍住哽咽,用力推他上車,頭也不回的跑走。
奕銘被車廂裡沁涼的冷氣吹得心更寒了,他做了哪些努力?家涵又做了哪些努力?痠痛的肩膀上還有那一台相機重量壓著,像枷鎖般套在他的脖子上。那台相機裡還有他跟家涵的回憶,那就更要好好保護它了。奕銘這樣想著,把相機握得更緊並不打算將它從脖子上拿下來。
高鐵速度很快,就像他絮亂的心跳,不斷撥動他的情緒。
這兩年來,只要他一有空,他就會往家涵的實習工作室跑,看她用心準備版畫的材料配置、省錢買一堆教授推薦的顏料,為了讓作品更臻完美。她似乎已經是他此生遇過最美好的一切了。可惜了,他總是沒有把握住。
他望向窗外,明明才六月,已經這麼熱了,時而停下的車廂讓暑氣纏進車廂內的涼意,他的心情更亂了。直到他瞥見那片海,他忘記那片海叫什麼名字,卻有著滿滿的他跟家涵剛在一起時,沿著海邊一路騎到城市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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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涵,妳想不想去海邊走走?」
奕銘發現家涵已經一個星期都窩在工作室沒有出門了,他擔心顏料味道那麼重,工作室又不太通風,擔心家涵會被悶壞。
「專題半夜再趕就好,我先帶妳去吃飯。」他一手拉起家涵,那樣的力氣讓家涵這才驚覺跟他還是新生時,那樣瘦的骨架截然不同。
「你最近開始去健身房了?」
「這樣才有力氣幫妳搬妳的作品呀!」他笑著說,那樣憨直的笑容,一直是她私心在他身上最喜歡的瞬間。
「欸,你要騎去哪裡等我啦!」
家涵在後頭賣力追著已經使勁踩著踏板,往前奔馳的奕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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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次換我停下來,妳會不會等我?」
奕銘再次看向窗外,已經沒有海景,只剩下一片水田,水面很平穩,沒有一絲一毫的漣漪,他重新將相機開機,趕在相機沒電前,拍下這片平靜的水田。
車速很快無所謂的,只要心願意慢下來,願意等,一切都還有機會。他是這樣的相信。
參展現場人才濟濟,他循線找到自己學校為參賽者準備的休息區,站在高台上,他往下看:「還是跟去年一樣,老樣子。」腦海中還不禁回憶起那次的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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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想好等一下要吃什麼了嗎?」
奕銘看著無數次不間斷的接起電話跟一堆客戶確認作品訂購數的家涵,她的動作精明幹練,跟他的慢活步調相比,根本不是同個生活圈的人。
「老樣子吧,今天也不能吃太久回來還有…」沒等她說完,奕銘就打斷她:「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今天是我媽生日,我們上個月就訂好餐廳了呀!」
「啊!我真的是,我竟然忙到給忘了!」家涵趕緊賠不是。
她想到了什麼,面有難色從座位上站起來:「可是我晚一點還要跟客戶見面確認贊助商的款項,奕銘,真的很對不起!我…」
「這已經是妳第三次爽約了,家涵,我們都很忙,但妳可不可以看在我媽的份上,跟客戶把時間排開吧!」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處境,這次如果贊助商談成了,我就能順利申請研究所的獎學金,這樣我爸就不用那麼辛苦修車了。」
「錢的事情妳不用擔心,我已經跟我媽說好了,她會幫妳出一半學費,這樣妳就不用…」
家涵一驚,扳開他的手:「誰准你這樣跟家裡拿錢了?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要做這種媽寶才會做的事情嗎?」
「我這樣叫作媽寶?唐家涵!妳講話不要太過分,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妳。我已經很努力要做得跟妳一樣好,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跟家裡多拿錢!」
「那這筆錢呢?」
「我跟我媽借的,我之後會還她。」
「你要拿什麼還她?你有什麼能還她呢?」莫名的怨氣與不滿自家涵心底竄升,她無法控制自己這樣說。
「最近有一個參展獎金很高,夠抵過妳的獎學金了,我們還可以把這筆錢拿去當作我們共同的儲蓄,將來…」家涵深嘆一口氣說道:「奕銘,我們分手吧!」
「我不想靠男人過活,我可以靠我自己的能力,憑什麼讓你這樣拿作品來賭我的未來了?」奕銘抓緊她的脈搏,大聲斥道:「這不是賭注,為了妳,獎金根本不重要!」
「這不是我要的,這樣的你不是我喜歡的樣子。我不想要我們再因為這種問題不愉快。」家涵淡淡的說著,奕銘用力捏住額心讓自己冷靜,一看手錶發現時間不早了。
「妳這次不去沒關係,反正想跟媽吃飯我們隨時都能約。要記得吃飯,我晚點再載妳回家。」
家涵無力的坐在地板上,他們之間本不應該為了彼此的差距而痛苦,她還是很愛他的。無奈她覺得明明自己這麼努力了,還是這麼輕易的就被推翻她小心呵護的自尊。這樣的感情如果給人這麼喘不過氣,那是不是放手,其實才是最好的選擇?她消極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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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參展他順利進入複試,拿到初試的第一筆獎金,他開心的想跟她分享,來來回回在訊息欄裡徘徊,最後還是關掉聊天室:「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呢喃著。
他的事業心也在跟家涵分開後的幾個月漸漸被建立起來,那天複試參展,他寄了邀請函給她。主辦單位卻說,原本的住址已經換人住了。聽到的時候,他的心全都涼了,於是那天他將注意力轉而在〈Hold Me〉前停留很久的設計圈新朋友上,他有說有笑,對比過往的他,有自信多了。
他並不知道,高高的看台上,那個她正滿意的對著看不見她的男人,用力留下他最喜歡的笑容。沒有人知道她來過,她甚至沒有簽到以示來過,就這樣不著痕跡的來去。最後帶走的,還是她始終不願意承認的遺憾那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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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他駝著身體靠在窗旁,將手中握緊的照片緩緩從手中睜開,淡然說著:「握越緊,失去越多。」醫生與一行人走進病房:「是江奕銘先生?你真不小心,正值梅雨季河濱公園那邊往下走的河床很容易暴漲,請不要輕易涉險。好險只是輕微骨折,但你可能這一個月都不能去外面拍照了。」醫生眼光飄向奕銘的相機,打趣的說:「這款相機是前幾年很流行的Olympus Pen-F呢!現在會用這款相機的人,就我所知也不多了。」
「主任您也想學攝影喔?」助理醫生在一旁問道。
「沒有啦!醫人都來不及了,江先生先好好休息,晚點還要再做一次檢查。」一行人即走出病房。
片刻後,他緩緩將照片撕碎,平鋪在手中隨風飄揚時,隔壁病房的阿伯哼著張國榮的〈當愛已成往事〉:「將往事留在風中…」伴隨照片碎屑裡,黑白照中男孩專注陳設作品的臉被皺褶抹去。
看著那些紙屑,他抓抓瀏海:「我明天想去剪頭髮。」他重新將相機開機,拍下從窗內往外拍的風景,輕輕笑著,因為傍晚的景色,比下午看起來親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