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9|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靈境渡假村 (2)

2

抵達靈境的第一天,我幾乎都待在自己的小屋中,沒有去探索渡假村的環境,一來是因為不想遇見太多陌生人,二來是整整兩週沒有踏出房門,一出門就隨即投入陌生的環境,心情還需要一些時間調適。

然而獨處一段時間後,整個思緒再度被傷痛和懊悔所擄獲,我不斷在記憶中搜尋一絲絲的線索,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盲目地進入這段關係,滿心以為這個男人就是完整自己的失落一角。那個渴望曾經如此強烈,一步步地瓦解我的防衛,遮蔽我的直覺,終於讓我在決定敞開的時候,遭受到重重一擊。

歸根究底,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竟然愚蠢到相信那些男人是真心愛我,畢竟我根本不值得被愛。我曾經花了多年時間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讓自己成為職場上備受認可的專業記者,在關係中更是努力地滿足對方的所有需求,傾盡自己所有以符合對方的期望。然而種種的付出和犧牲換來的只有背叛,當他們遇到比我更好的女人時,最後總是轉身離開。

整個下午我就這樣被擊倒在床上,感覺到下腹部陣陣緊縮,胸口鬱悶,喉頭像是被扼住一樣難以呼吸,過往的記憶紛至沓來,像巨浪一般衝擊我早已潰堤的港灣。我努力把自己撐起,想做些什麼來擺脫掉這些糾纏我的念頭,同時又感到絕望,彷彿這是命運的安排,無論多麼努力,都只能無能為力,任自己被巨浪吞沒。

在我那艱苦漫長的童年中,幾乎無時不刻感到同樣的無力,爸爸稍有不順就對媽媽拳打腳踢、冷嘲熱諷,而在媽媽一貫逆來順受的同時,我只能驚恐地躲在被窩中,祈求讓這些聲音隔絕在外,並且在隔天早餐看見媽媽臉上的瘀青時沈默不語,視而不見。

儘管我花了多年努力試著讓自己成為獨立、專業的女性,不用再倚靠任何人來養活自己,但此刻我依然覺得自己就像當年的小女孩一樣,對降臨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感到無能為力。

我在房裡一直待到夜幕低垂,感到全身乏力,才想起自己只在上飛機前吃過一些吐司,於是掙扎起身,洗了洗臉,決定出去散個步,看看還有沒有東西吃。

出了房門,踏上林間小徑,順著指標看到了燈火通明的餐廳,戶外錯落著一些餐桌椅,桌上燭光搖曳,只有寥寥數人正在用餐。一走進室內,就聽到一陣歡笑聲,座上五、六人之中立即有一人朝著我揮手,隨即起身向我走來。

優那蹦蹦跳跳地來到我身旁,或許是看到我眼眶紅腫,她竟然一把牽起我的手,引我到一張小桌前坐下。她問,「都還好嗎?還沒吃飯嗎?」晶亮的眼睛直直盯著我看,臉上全是關切,我只覺得好像犯錯當場被抓到一樣滿是尷尬,更不習慣自己的脆弱被陌生人一覽無遺,於是下意識地說,「很好啊,只是可能旅途比較累,所以有點頭痛。」優那點點頭,雖然並不全信,但也沒有多說什麼,關切的眼神依然盯在我身上。

我趕緊轉移話題,抬頭向剛剛那桌點了一下說,「那些是你在招呼的客人嗎?你要不要趕快回去?不要耽誤你的工作了。」優那聳聳肩笑開來,「那些都是村民啦,大家剛好都忙完了,就一起吃點晚餐,你要過來加入我們嗎?」我趕緊婉謝,這實在太奇怪了,和一群工作人員一起用餐?優那也沒有堅持,接著指了指右側一區說,「嗯嗯,那我跟你說,那邊餐檯上是素食區,都是有機蔬食,沒有加工食品,另外這邊是葷食區,都是自助式的,餐盤和餐具都在旁邊,如果想要喝點什麼的話可以到那邊的吧台去點。」她停頓了一下,歪著頭看了看我,又拉起我的手說,「我跟你說,明天幫你安排個頭薦骨個案好不好?不管你哪裡痛都可以好好地放鬆一下喔。」

「頭薦骨?」

「對啊,你可以把它當成是個身體療程或SPA,總之是很放鬆舒緩的一種個案,要解釋清楚會需要一點時間,我怕耽誤你吃飯,但相信我啦,絕對不會騙你。」我莞爾一笑,就任憑優那幫我敲定時間,看著她又蹦蹦跳跳地回去「村民」那桌。

我隨意揀了幾樣菜,就端著餐盤找到戶外區的一張空桌坐下,和其他客人離得遠遠的。這區的樹木特別巨大,餐廳就落在大樹間的一塊空地,但因為大樹間的間距頗大,因此也沒有絲毫壓迫感,反倒覺得上頭的天空特別深遠。

不遠處是比鄰的兩座泳池,其中一池看似冒著蒸氣,說不定是溫泉,旁邊有個茅草屋頂、帶點熱帶風情的小屋,臨泳池的一側有個吧台,不過好像沒人在。小屋門前斜斜掛了個木牌,上面有手寫的大字:「左巴佛陀BAR!」大大的驚嘆號雖然樸拙,但也勾起人的一絲好奇。

我將目光收回,望向不遠處的幾桌客人,除了其中一桌是一對男女之外,另兩桌都像我一樣是單獨一人。那對男女約在四十歲上下,應該是夫妻或情侶,不時相望微笑,感情似乎不錯。較遠的一桌是個約五十歲的男人,兩鬢已略顯斑白,臉上有風霜之色,他專注地盯著桌上的食物,細嚼慢嚥,有種沉穩的氣質。離我較近的那桌是個年輕女人,應該不滿三十歲,一身白色雪紡洋裝,頗有仙氣,脂粉不施,一臉素淨,容色絕美。她桌上沒有食物,只有一壺茶。

我慢慢地吃完盤中的食物,依舊揮不去重重心事,但渡假村中自有一股平靜祥和的氛圍。我暗自提醒自己,明天起要盡量出來走走,一直關在屋子裡只會再像今天一樣陷入那個黑洞當中,進入自傷自憐的無窮迴圈難以自拔。

當我把餐盤端回餐廳時,優那和她的朋友們已經離去,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些遺憾,雖然自己顯然還沒準備好面對人群,但孑然一身待在陌生的環境裡,或許仍然期待看到一張不那麼陌生的臉孔,能帶給自己一點安全感。

嗨,好久不見的寂寞。

我忽然對自己的軟弱升起一股怨氣,便決定在回到臨在居之前先散散步,似乎想要向自己證明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於是我朝向剛剛看見的泳池走去,果然是空無一人,酒吧也好像沒有營業。我沿著酒吧旁的小徑走去,兩旁種了密密的樹籬,像圍牆一樣遮擋了視線,這在渡假村中倒是少見的人工園景,不禁令人好奇為何此處會設置這樣的圍籬。

小徑轉了個彎之後答案揭曉,原來這一區就是稍早優那提到過的「天體區」,樹籬在這裡現出了一道缺口,應該就是入口處。旁邊立了一個木牌,標示了天體區的地圖以及須知。從地圖上看來這裡也不大,之前經過的泳池和酒吧原來有一半是和天體區共用,除此之外就是日光浴區和森林浴區。入內需要遵守的規則和一般國外的天體海灘類似,我曾經報導過一則天體海灘的專題,所以知之甚詳,當然也不會大驚小怪,只是在一個靈性靜心渡假村裡看見天體區,確是有點匪夷所思,格格不入。

由於入內者皆需裸體,這是我目前最不可能會去做的事,所以我也只得暫時拋開心中的些許好奇,繼續我的散步行程。

剛走出樹籬,左側便隱隱傳來音樂聲,我順著來源走去,樹林逐漸開闊,小徑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大建築物,陣陣音樂聲正從裡面傳出。

這個建築周圍都環繞著落地窗,不過此時裡面拉上了窗簾,只隱約透出昏黃的燈光和模糊的人影。裡面傳出的音樂節奏激昂、鼓點迅速,咚咚咚地頗有非洲部落的原始氣息,我在外面都能感受到那種音波震盪,想必裡面更是震耳欲聾。窗簾上的人影幢幢,移動迅速,似乎正在狂亂地舞動,更增添詭異的氣氛。

我繞了小半圈,看到建築物的大門,上面掛了「靜心堂」三字,門扉緊閉,四周空無一人,我不敢擅闖,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就走到稍遠處的大石上坐下觀察。只聽得音樂節奏越來越快,突然間鼓聲急響,接著倏忽中止,堂中猛然爆出高聲呼喊,卻聽不清楚眾人在高呼什麼,隨即音樂再起,慢慢盤旋加快,在最高潮的時候又瞬間中止,再度傳出呼喊聲。我暗暗心驚,這該不是闖進了什麼邪教聚會吧?

不久之後靜心堂中逐漸安靜下來,窗簾縫中透出的燈光也隨之黯淡,我猶豫著要不要留下來繼續觀察,但最後還是決定有機會再直接詢問優那好了,免得觸犯什麼禁忌。從進入靈境渡假村以來,雖然遇見了像是祖靈,以及今晚的不明儀式,然而整個環境帶給我的感覺還是寧靜放鬆的,縱有一些怪異之處,卻沒有令人心生恐懼之感,反而激起了更多好奇,不過我告訴自己,今晚就先到此為止。

隔天醒來時已近預約好的時間,我趕緊起身盥洗,正準備出門時就聽到敲門聲。打開門見到優那帶著一臉微笑,我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太晚起床了,我遲到了嗎?」優那依舊笑咪咪地說,「別緊張啦,時間還夠我們慢慢走過去,我只是過來陪你一起去的。你有吃東西了嗎?」

「還沒,等個案結束再吃就好了。」

「挪~」優那從口袋裡掏出一顆蘋果遞給我,「是不是很貼心?」我接過蘋果,也對著優那笑開來。

個案室離我的臨在居並不遠,傍著小溪和竹林,遠離其他的公共設施,頗有種遺世獨立的味道。優那引著我來到門口敲敲門,很快地就有一位女子將門拉開,一股清新的香氣隨之飄了出來。「嗨卡維塔,這是你今天的個案,就交給你囉。」優那向我微笑點頭,隨即轉身離去。那位叫卡維塔的女子也對著我微笑,點頭示意我進去。

「來,這裡請坐。」卡維塔的聲音溫潤平和,不緩不急,我順著她的指示坐下,她也坐進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一派輕鬆。「你好,我叫卡維塔,是你今天的頭薦骨執行師,你之前有做過頭薦骨嗎?」

我搖搖頭,「我是這次來靈境才第一次聽到這種療程,而且其實不是我自己預約的,是優那幫我安排的。」

「嗯,沒有關係,我會先大略跟你說明這個療程的內容,然後你聽完了可以再決定要不要做,好嗎?」我點點頭,但其實內心覺得無所謂,反正應該就是某種芳療吧?我在不少渡假村都做過,雖然各有特殊的命名,但我總覺得只是行銷手法,其實本質上都是各種按摩流派的組合。

卡維塔說明的同時,我也靜靜地端詳坐在對面的她。她的眼角有幾條魚尾紋,年紀或許在四十出頭,也或許是因為愛笑才出現那些紋路。她在說明的時候眼睛就帶著友善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溫暖,在她的面前,你會覺得自己是被「看見」的,我的意思是,她並不是自顧自地把制式的內容複述給你聽,而是全然專注地同時聆聽著我,聆聽著我的表情、我的身體語言。在她的面前,好像輕而易舉地就會卸下防衛,感覺到安全和信任,雖然談不上半點交情,心理上卻好像是老朋友一樣親近。

「所以說這不是一種按摩?」我提出疑問。

「不是的,因為它是啟動你身體中的自我療癒系統,所以也可以說是你自己在療癒你自己,我不會去推拿或調整你的身體,也不會去灌注任何能量,我的角色就是臨在在這裡,讓你的系統共振和錨定,然後我只是聆聽它在哪裡運作,適時地移動我的手到那個部位去支持它而已。」

我聽得一頭霧水,有太多不了解的詞彙,於是我接著問,「聽起來有點像是靈氣?」兩三年前我曾經接受過一次靈氣療法,那是在中國非常流行的一種靈性療癒方式,感覺有點像氣功,被碰觸的地方會有點熱熱麻麻的。

「也不是,靈氣也還是注入了外界的能量,只是這個能量不像氣功是來自治療師,而是來自更高的存在。但頭薦骨並不引入外在的力量,無論是物理上的施力調整,或是不可見的能量,而只是完全信任你身體中原有的智慧和趨向健康的內在動力,交給它自行運作。」

「我還是不太了解,那這樣療程會怎麼進行呢?」

「沒關係,你只要放輕鬆地躺著,我的手會放在你身上保持不動,或許停留幾分鐘後會移動到不同的位置去,比較重要的是在我移動前會先讓你知道,如果當時你想要我的手再多停留一會兒,你就告訴我。同樣地,當我換到新的位置之後,也需要你感覺一下,如果有任何想要調整的話也可以直接說,不要有任何勉強,也不需要忍耐任何不舒服,盡可能在每個手位都要讓自己是放鬆的。」

「那我會有什麼感覺嗎?」

「這其實蠻因人而異的,大多數的人在第一次療程通常感覺不到什麼,甚至完全昏睡過去,而這也完全沒問題。而有些人可能會感覺到一些能量運作,甚至出現神秘經驗,我比較會建議你盡可能放輕鬆,如果想睡就放心地睡著也沒關係,如果是清醒的,那就可以多去感覺一下身體,不論發現什麼,你只需要去觀察就好了。」

「好的。」

卡維塔帶我來到另一個房間,裡面陳設很簡單,正中間擺了一張SPA常見的按摩床,已經鋪好毛巾和枕頭,旁邊放了一把圓凳。我有點忐忑不安地躺上去,卡維塔把一個枕頭塞到我膝蓋彎下,幫我蓋上毯子,調暗燈光。我聽見卡維塔在我右側坐下,深呼吸了幾下,接著開口詢問,「你現在感覺怎樣,可以放鬆嗎?」

「還可以,只是有點緊張」

「嗯,沒關係,慢慢地做幾次深呼吸,如果你需要一些內在資源,可以回憶一些特定的場景,比如說泡在溫泉裡,或是抱著你的寵物,讓這些身體的放鬆記憶擴大開來。」

我試著照做,但腦袋仍然不斷胡思亂想,一直靜不下來,不過胡思亂想也同時壓制了緊張的情緒。卡維塔好像感覺到我變得比較放鬆,輕聲說道,「那我們要開始囉,現在我會把手放在你肩膀和大腿下。」我點點頭,感覺到卡維塔很緩慢地把一隻手放在我右邊的肩頭,一會兒之後另一隻手則放到我右大腿靠近膝彎的位置下方,保持不動。隔了一會兒,卡維塔問道,「有沒有哪裡想要調整的?」我覺得好像沒有就輕聲回覆她,接著就是一片寧靜。卡維塔的雙手穩穩保持不動,柔軟卻又存在感十足,我可以明顯感覺到她手心傳來的溫度。

幾分鐘過後,漸漸地感到昏昏沉沉,我忽然覺得卡維塔的手好像融入了我的身體,界線感變得模糊,就在此時,卡維塔出聲詢問,「我準備移動到下一個手位了,你覺得可以嗎?」我點點頭。她緩慢地抽出大腿下的那隻手,接著肩頭上的那隻手也輕輕地移開,動作輕柔地像水流一般。

接著她移動位置到我的頭後方,用雙手托起我的後腦,像是掬起一捧水,然後恢復平穩的靜止。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漸漸深長,身體也越來越放鬆,就連戶外的蟲聲鳥鳴似乎也變得遙遠,我覺得自己好像緩緩沉入一片海洋,意識狀態介於清醒和睡夢之間。

每隔一陣子,卡維塔的手就會移動到我身體的不同位置,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得到她的手,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能量感受,卻有一種深沈的寧靜籠罩著。偶爾,我的手腳關節處會突然抖動一下,像是午間打瞌睡,夢到自己從腳踏車上跌下來的時候一樣,然而這也沒有擾亂我意識下沉的狀態,反而有時候在抖動之後,會感覺身體變得比較蓬鬆,拋拋的,或者突然自動地做了深呼吸。

療程結束後,卡維塔輕柔地按摩了一下我的小腿和腳掌,然後坐到按摩床旁邊,靜靜地等待我起身。我知道她在旁邊等待著,所以一方面想趕緊起來,以免耽誤她的時間,但一方面又想繼續靜靜地沉浸在我深深的放鬆當中,賴著不想做任何事。幾番掙扎之後,我還是慢慢坐了起來,懶散地睜開眼睛。

卡維塔遞給我一杯溫開水,問了我現在的感覺,事實上在療程前我心裡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畢竟「能量」、「自我療癒」聽起來就是常見的身心靈話術,再說這種幾乎什麼都沒做的形式,理論上也應該不會產生什麼實質的效果,然而實際進行了療程,儘管沒有太多變化,但我的確感覺到某種異乎尋常的寧靜,特別是那種介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就好像身處在深海之中,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有一種回到家的安然。那些塵世中的紛紛擾擾,似乎和我移開了一段距離,不再如附骨之蛆那樣時刻啃噬著我。我本來以為即使療程是有效的,多半也是作用在身體的層次,但我比較深刻的感覺,卻反而大多來自發生在意識層面的奇妙經驗。

我稍微和卡維塔分享了這些想法,她只是專注地聽著,偶爾點頭回應,在那個片刻裡,我突然好想抱著她痛哭,把所有的委屈向她傾訴,雖然她只是個陌生人,但不知為何我卻似乎可以感受到深深的愛與關懷。以前聽蔚姐說過,愛是一種能量,有時候不一定要透過行為、言語或眼神,你也可以感受到。當時我不置可否,只把它當成一種類似勵志小語一樣輕飄飄漫無邊際的詞藻,不過此時此刻,我確實接收到了那種無條件的愛的包圍。只是我不了解,這是來自卡維塔身為治療師的特質,還是頭薦骨療程所產生的效果。

我沒有把這個疑問說出口,只想先讓自己更多地沈浸在這這個氛圍之中,當這個想法還在心裡打轉時,卡維塔竟然接著對我說,「現在你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去理清楚療程的感受或發生,只要好好地待在身體裡,待在感覺裡就好,暫時不要讓頭腦太快介入,所以我現在也不會和你分享太多在療程當中我所發現的事,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晚一點我們再來聊聊?」

我點點頭,還在驚訝卡維塔是不是聽見了我心裡的想法,只聽她接著說,「如果你來參加今天傍晚的靜心會是很好的整合,這個靜心叫做亢達里尼靜心,你之前做過嗎?」我搖搖頭,「沒有關係,每堂日常靜心前,帶領者都會說明靜心的做法,今天的亢達里尼剛好是由我帶領,如果你能夠來那會很好,靜心五點開始,地點在靜心堂,直接去參加就可以了。」

當我走出個案室時,優那已經在門外等我,看到我走出來,她立即親熱地上前來勾住我的手,一邊轉身對著卡維塔揮手道別。「怎麼樣?還喜歡嗎?」她滿臉期待地問。我一邊簡略地和她分享,一邊肩並肩與她走入林中小徑。

突然間我停下腳步,轉頭對她說,「我現在走一走才發現身體變得好輕盈,不,應該說,現在才意識到之前身體有多沈重!」

優那開心地咧開嘴笑,「就跟你說吧!卡維塔是個很棒的頭薦骨執行師,你一定不會失望的。」

「為什麼叫她執行師而不是治療師啊?要執行什麼?」

「這是頭薦骨療程的用法啦,因為治療兩個字在概念上好像是要針對疾病去對它做些什麼來改變它,但頭薦骨的哲學是聚焦在人身上那個潛在的朝向健康的動力,而不是在疾病上,況且它是一種非常無為的方法,全然信任身體的智慧,而不是以一種權威的治療師角色來為個案擬定該怎麼治療。在過程中,我們只是執行一個聆聽、支持、臨在的陪伴角色,所以才叫做執行師吧。」

這個說法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我喜歡這種哲學,只是依舊難以相信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療癒什麼,然而我現在確實感覺到身體變得很輕,或許只是因為有了足夠的休息,加上心理作用吧?

「欸,明天要不要一起參加日出海岸靜心啊?」優那的手緊了緊,「我覺得你也會喜歡。」

「那是什麼?」剛剛卡維塔才邀請我傍晚去做靜心,但其實我完全不了解到底該怎麼進行,不如趁這個時候問一下。

優那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先不要知道才有驚喜啊!這是我們靈境的名產喔,絕對會讓你驚豔!」

看著優那賣關子,我倒也就沒有想要追根究底下去,不過根據我之前因為報導身心靈產業所了解到的,其實靜心就是靜坐,和打禪七有點類似,都是在追求心靈的平靜。有一次蔚姐在上海舉辦一場沙龍聚會,會上帶領了一次靜坐,與會的藝文人士們都煞有介事地如老僧入定,看著莫測高深,但我只覺得枯燥乏味,思緒也根本停不下來,不要說靜了,甚至比平常還要紛亂,結束後不僅腿酸腳麻,隔天還腰酸背痛。

我有點害怕一下做太多靜心會負擔太大,所以不敢馬上答應優那,不過因為怕她失望,還是問了日出海岸靜心的時間和地點。

和優那分手後,我散步到餐廳吃了點東西,感覺整個人神清氣爽,所以暫時不想自己窩回房間,便決定探索一下渡假村的環境。從餐廳後方走去,分別有幾條步道可以沿著靈境的那條小山溪走,或者是繞到後山去。我信步而行,感受林間清風拂體,身旁水聲滌去紅塵俗事,不由得腳步更輕鬆了一點。

走了一會兒後,小徑來到樹林的邊緣,原本茂密的樹林在這裡露出一道縫隙,一條長椅設在此處,坐下正好可以望向一片開闊,近處開墾出一畦菜園,遠方可以看見海岸線以及整片蔚藍大海。我坐在長椅上欣賞這片田園風光,感到心曠神怡,近處的那片菜園中有個農人正在施肥,我的目光逐漸被他的動作吸引住。

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頭上紮了個鬆鬆的髮髻,臉上留了鬍子,穿著一件汗衫和短褲,腳上穿了雨鞋。除了那個髮髻不太尋常以外,他的裝扮其實就像一般農夫,然而他的動作中有一種奇特的氛圍,讓我確信他不是一個平常的農夫。

他的眼神非常專注,仔細看了每一棵菜,甚至去翻動葉子,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從桶中舀出一瓢澆下,原本該是機械性、不斷重複的澆菜動作,在他那裡似乎變成一件曠世鉅作,然而他的神情卻一派輕鬆而非緊繃,全神貫注卻又帶著享受。

這樣的氛圍像是有一股磁力般地吸住我,我盯著他,有一股寧靜在我的內在中升起,各種感官突然變得無比清晰,長椅的紋路、身上衣物的觸感、掠過皮膚上的風、樹葉的沙沙聲、空氣中漂浮的塵粒、泥土味混著草香、陽光灑落在身上的溫熱……。在某個短暫的片刻裡,我彷彿和整個世界融為一體。

我不知道在長椅上坐了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農夫已經走過菜園的另一邊,被一道竹籬笆遮住了身影。

我有點恍惚地看看四周,像是剛從夢境中醒來,伸手摸了摸身下的長椅,捏了捏大腿,困惑於剛剛奇異的經驗,而眼前的一切仍如先前一樣毫無異常。一會兒之後,我才深深吐出一口氣,站起身走回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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