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告訴我們:『進到學院裡,就要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出去,包括妳的陰道。』」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咖啡的氣味〉,描寫一位美國菜鳥記者大衛伯格訪問前色情間諜卡加彼得諾夫娜關於她的過往,曾經在蘇聯PZ情報間諜單位的經歷,而卡加在描述過程中企圖掩飾自己的身世,以保護父親的身分。
在一個三月的夏日裡,她才剛醒來,此時的希臘是初春,掀開棉被時她打了個冷顫。
撕開即溶咖啡粉時,她不習慣的微微撇開了頭,遠遠的觀察粉末兀自散去後,再倒入馬克杯,看著香甜的粉塵在空中和杯中渙散,這樣的香氣是一種非常私人的享受。
淡綠色的窗簾被陽光曬成了兩片嫩葉,她倏地從中間截開,自從離開美國就再沒看過草皮上的一切,看到塔娜阿姨在院子裡整理花草,便想起來今天要把咖啡罐放到櫃子上去。從前在美國的時候,塔娜阿姨就像第二個母親般陪伴著她。
光線透過咖啡的熱氣,把空氣中一粒粒的灰塵照的閃閃發光,她抿了一下杯緣,從熱氣裡看過去,光穿過被梳理過的草皮,穿過撥弄腳踏車鈴聲的小孩,穿過媽媽跟她說過的那種樹,穿過那一天在廣場上,她不小心把棉花糖吃得滿嘴,穿過三個人的笑聲,穿過爸爸手掌,穿過那聲:「快跑」。
「您好,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
「您好大衛伯格先生,請進。」
她把棉製的沙發靠墊拍打整齊,示意讓伯格坐下。
「咖啡還是茶?」
「水就好了,謝謝。」
伯格笨拙地在長織布沙發上坐下,陽光從它後頭偶爾飄忽了進來,剛好曬在他的頸子與後背上。伯格從文學院畢業,從事過出版業,現在是一名記者。
他發現卡加並沒有特別裝扮,就已經是個漂亮的美人,他把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以一種模糊的視線試著揣測卡加年輕時的身材,即使歲月使她臉上起了些微皺褶,依舊可以看出她勻稱的身材。
卡加把家裡布置成大地色,四處都是軟白的布置,白天不開燈,希臘的陽光喚醒早晨。暖暖的意頭使柏格的動作趨近放鬆,本欲匆匆地拿出為今天準備的錄音器具與紙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只是拿出了一盒鐵盒子,墊在行李袋下預備著。
卡加弄來了溫水,在伯格左邊的圈椅上坐下,伯格雙手接過了玻璃杯,放在杯墊上,她看得出柏格是新人,反而安慰起了伯格來:
「這是大題目吧?」卡加的微笑使她深邃的眼睛彎成一種親切的溫柔
「是啊,我很緊張呢,我可不能搞砸。」伯格的雙手在膝蓋上摩娑了幾下
「我不會讓你搞砸的。」卡加伸出手,在柏格的腿上輕拍了兩下
伯格感到一陣羞澀
「那麼,如同在郵件裡說明的,訪談的全程都會錄音,可以嗎?」
「當然可以。」
伯格按下手持錄音機上紅色圈型的按鈕
「今天是2002年3月16日,我是大衛伯格,這裡是希臘雅典,在我身旁的是卡加彼得諾夫娜。」
卡加十指交扣,放在交叉的左腳上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加入PZ組織的呢?以及您為什麼會加入PZ呢?」
卡加把交扣的十指扣在膝蓋上。
「我是在1976年加入PZ,那時我18歲,由於我爸爸在我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媽媽靠著兩份工作維持家計,然而她是一個非常忠心的黨員,我那時並沒有遠大的夢想,只想有一個公務員的工作,可以養活媽媽和妹妹,所以我很認真在學習上。中學時老師看上我的體能成績,培養我成為體操選手,那時我有一個男朋友,但我不是隨便的女子,我們並沒有發生親密的關係。有一次班上有個女同學譏諷我是個搔首弄姿的女人,我便打了她,當然我贏了。
大概在我17歲那時候,媽媽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我打算要退學去紡織廠工作,至少妹妹還能繼續完成學業。但就在幾個禮拜後,某天校長突然把我叫去辦公室,說有個上校想對我進行訪問,他開始要我介紹自己的身世背景,但他的表現並不以為意,只是低頭並偶爾回應著,好像這些無聊故事他都已經聽過了,接著他問了我關於父親的問題,與家裡的經濟情況,我告訴他父親很早便過世了。他說我被推薦到政府部門工作,是一個很重要的職務,但一切要看我的表現。那天回家,妹妹告訴我有人把媽媽的醫藥費付清了。我那時就大概知道,這份工作會帶來什麼樣的助益,也肯定會有困難的犧牲。」
「你那時有感覺出對方是什麼身分嗎?」
「其實我大概有預感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但我不是一個招搖的人,連我的男朋友也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我被安排進行一些身體檢查,校長說這是體育選手的檢測。又過了幾個月,我和男友分手了,而那個上校也沒再來過,我以為是我表現不夠好,但幾天後我又被叫到辦公室,那個男人又出現了,他恭喜我通過觀察,並給了我一間莫斯科的套房鑰匙,要我兩天後去到郊外的一間訓練學校實習四個月,如果訓練不合格,我可以回到學校繼續完成學業,但他肯定我會表現得很出色。當我去到那間房子時,妹妹活蹦亂跳的讓我看房子裡的陳設,但我卻心生了一點恐懼,因為我那時並不知道具體的訓練內容。」
卡加摸一摸咖啡杯的杯緣,邊緣的泡沫堆積,還有些許熱煙飄在杯上,她慢條斯理地啜飲。
「那麼,妳在訓練學校裡學什麼?」
「為了彼此掩護,所有學員在PZ裡不能使用本名。學校就像一個『世界』,學院就像『國家』,不同的學院代表未來派遣任務的目標國家。他們依造我們的身體特色與人格魅力,分配我們到不同的『國家』去,從此在這個『國家』裡絕不能說起母語。我被派往了『美國』。在學院裡,我們吃美國的食物,用美國的方法吃;穿美國的衣服,走路像美國人。為了完全看不出我們是俄國人,我們要知道美國的所有樣貌、街道、博物館、地標,了解美國的歷史,閱讀經典文學,講得出莎士比亞的詩句,知道所有標誌,郵差的制服,要學會跳舞、會聽音樂、知道社交禮儀。晚上我們會聽各種英美電台,直到我們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美國人』。這些東西全都非常重要,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整個組織的洞口。」
「有人曾中途放棄過嗎?」
「曾經有一個學員,不經意講出了母語,被重重的罰了罰金,並趕出學校。我猜想這裡的學員都有受到PZ在金錢上的協助,而這可能是他們無法抗拒的,也許是因為家庭因素,畢竟薪資真的非常優渥,可以讓全家過上好日子,所以大家都很謹慎。」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我想知道您訓練過後的任務經驗。」
「是的,但我剛才說的只是成為一個道地外國人的訓練,然而真正的間諜訓練還沒結束。教官告訴我們:『進到學院裡,就要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出去,包括妳的陰道。』」
「請您說的詳細一點。」
「當我們的一舉一動,甚至在腦袋裡說話都是用英文時,代表我們的全部,整個自己,都成為了組織的工具,然而這還不是最極致的蛻變,要確保工具的強悍與韌性,就要排除所有會讓工具『失能』的因素。身為人,最大的失控就是情慾的失控,而性,是進入情感最直接的方法。因此,如果探員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把自己當作工具,甚至把自己的性當作工具,那麼就再也沒有任何因素可以影響工具的發揮,強大且理智的工具,就會變成武器。PZ要每一個探員,都是PZ的武器。」
「那要如何訓練?」
「女教官要求我們在一個房間內,坐成一圈,一個一個站起來,把全身的衣服都脫掉,在大家面前走一圈,有的人哭了起來,但最後所有人都脫光了,第一課就是要我們忘掉身體的羞恥。女教官非常熟練地教我們所有技巧、特殊癖好,我們觀看錄影帶,看性知識的書籍,以及學習如何在攝影機的監控下,還能自然地以性取悅對方。
在城市裡有一個美容院,外觀很典雅乾淨,但其實是組織經營的娼妓店,走廊的盡頭開始隔出一間一間的套房,套房裡有暗藏的攝影機與錄音機。在組織的經營下,那裡變成國外的官員的消費場所,甚至有些是固定常客。娼妓店把他們裸露的性愛畫面拍下來,藉此威脅他們。
而組織要我們冒充娼妓,訓練性能力。」
「所有學員都順利完成嗎?」
「您肯定以為會有人放棄吧,出乎意料的,每個人通過了測試,能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武器。」
正中午的陽光直直地穿透進了屋內,屋內格外敞亮,伯格發現木櫃子角落有一包德國品牌的咖啡豆,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坐直了起來。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請看看這個鐵盒子。」
卡加冷冷地直看著個黑色方塊,並未回應,只是接過了手。
她把盒子靠近在手肘,用臂力扳開,裏頭是一張黑白的照片,但是紙張印刷品,照片裡是一群分怒的人民,可以隱約看到柏林圍牆,有一個鼻子高挺的男人似乎是一個召集者,他的眼神狂熱站在一個墊高處,揮舞著手臂。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請問您認識這個男人嗎?」
「他是誰?」卡加問
「他冷戰時期東德的一名狂熱分子,美裔德國人,反共產主義的異議份子。」
「您說您在莫斯科接受訓練對嗎?」
「是。」
「他們是否曾經派妳到西德進行任務?」
「是的。」
「您見過這個男子嗎?」
「不曾見過。」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若您有任何不想告訴我們的細節,我們不會勉強您,但請告訴我們實話,如果蘇聯政府在招聘妳進入PZ前已經完全知道你的身世,他們是不可能讓妳成為PZ間諜的,我們想了解當時是否已經有美籍的間諜在PZ中反策,而政府與蘇俄政權達成了些不公開的協定,而您,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您是這一切的關鍵線索。」
「大衛先生,原諒我,這個人,其實是我的最後一個反策對象。」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這是真的嗎?或者,他是您更親密的人呢?」
「我發誓這全是實話。」陽光照在卡加高挺的鼻子上
「那麼,您是藉由他逃了出來嗎?」
「不,我的家人全在莫斯科,我如何逃跑?」
「為何是最後一個?組織花費大把訓練在您身上,那時的您如此年輕,為何讓妳結束任務?」
「我摔斷了腿。」卡加掀起牛仔褲,露出義肢。
「一個殘廢的女人,是不能勾引那些醜陋的惡狼的。」
「我很抱歉,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
「不,讓我來告訴你。」卡加恢復了眼角與嘴角的柔漾。
「組織懷疑他是西方的間諜,因此在所有異議份子中,唯獨沒有逮捕他,釣大魚要用好餌,如果擊潰了他的心房,就打開了西方的漏洞。東德不乏有親西方的人物,他在東德的一舉一動有人庇護,因而便於出入東西德,而我,被指派向他探取更多西方情資。」
「您失敗了嗎?」
「不,我成功了,因為我深深的愛上了他,也因此讓他相信,我是個平凡的德裔美國人。」
「您愛上了對手。」
「是的,而我被告知,就最後一晚,組織會動手,要我做好準備,等組織破門而入,我會一口咬定是強姦。」
「您放走了他。」
「不,我並沒有因此心軟,但他出乎我意料,他打斷了我的腿,兀自從窗外逃走了,我想他定是知道了些什麼,後來想起那一晚,他確實是個優秀的探員啊。」卡加溫柔的笑著。
「雖然逮捕的任務失敗,但組織獲得了極大的情報成功,我升了官,回到莫斯科成為色情間諜們的女教官。後來我用在這裡學到的技巧勾引了一個官員,讓他幫我拿到出國所需的一些證件,我便帶著家人叛逃到了美國,幾年前,我移民到了希臘。」卡加的神眸冷靜安定。
陽光漸漸平淡了下來。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謝謝您願意受訪,這會是非常重要的資訊,等報導撰文完成,我會第一個通知您的。」
伯格向卡加到了聲謝謝,轉頭看向木櫃上那瓶不起眼的德國咖啡豆。
「卡加彼得諾夫娜女士,今天喝的也是德國咖啡嗎?」
卡加倏地回頭看了櫥櫃一眼,從容地微笑
「不,只是普通的即溶咖啡。」
「如此,祝您一切順安,再會。」
待塔納阿姨進到屋內,卡加把木門關上,陽光已經漸漸被厚重的雲層遮蔽,屋內一片安靜,原本陽光下純白色調的暖黃擺置,頓時變得冷冰而慘白。
她面若無色的從窗外看著伯格離開,還有他手上搖晃的公事包,卡加轉過身走到了木櫃的角落,拿起那罐德國咖啡豆,上面映著德國國徽。
「卡加,妳怎麼跟他說的啊?」
卡加沒有回話,轉過身走到了長沙發對面,打開一層矮櫃,裡面整齊擺放著像是祭壇的物具,她把咖啡豆放在矮櫃外,櫃翼上貼著一張黑白的照片,照片裡的男人五官深邃,旁邊站著母親與小卡加。
塔娜阿姨捲起袖子,整理起桌面上的杯子
「瓦列格他總是說對不起你們母女,當年戰爭一開打,就該陪著你媽媽回莫斯科的,但妳知道的,卡加,他有理想,西方要是知道他有一個蘇聯的女兒,他該如何是好?他一輩子都對不起妳…誰想得到你們父女最後一次相見竟然又回到故鄉,竟然是這樣的相見…」
細細地看了一陣子伯格留下的那張印刷照,卡加打開咖啡豆罐,把照片燒成了灰燼,與罐中的大量白粉放在一起,把咖啡罐放進矮櫃,她輕輕關上櫃子,陽光永遠地被留在了咖啡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