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家附近要去吃午餐,突然被一個身形瘦小、步履緩慢、拱著駝背的大哥叫住。
是個大約70多歲的老先生,眼神無法聚焦,明顯眼睛有些狀況。他說他去內湖三總看醫生,跑來天母錢包不見,但他要搭高鐵回台南,需要750元。
漏洞百出的說詞,隨即我想到他是社群上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慣犯。
我看著他,思索半晌,拿出了三百塊,跟他說:「大哥,我只能給你三百塊,因為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的,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所以必須在這裡騙人,所以我願意給你三百塊當作一天的餐費非常夠了,如果你願意說我很樂意聽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如果你不想再騙人,我有認識很多協會跟單位可以給你協助。」
眼看大哥沈默不語,手裡緊緊握住那三百塊。
我拿出紙筆,寫下來我的手機號碼。
「大哥,你可以回去想想,這是我的手機號碼,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繼續過這樣的生活,但如果你想改變,可以跟我說。」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因為上面的論述全是想像。
我即便內心百感交集,猶豫再三,我還是拿出了750,給了他,看著他,跟他說辛苦了,在拿鈔票的過程、從零錢包掏出一個一個十元的時候,我有無數可以做出其他選擇的機會,但我沒有。
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但我還是做了。
這不是善,我不僅沒有幫到他,甚至是助紂為虐,比無視他離開還糟糕。
離開大哥後,我想起在中山站跟我說要勇敢的口香糖大姊、截肢還是拿著柔濕巾原子筆到處販賣的大哥、還有不想依靠協會獨立街賣的癱瘓爺爺,還有小潘還有不倒翁,那些腳踏實地努力生存的人。
有好多奮力過活的人,他們可能一整天8小時只能賺到700元,他們努力,仍撕不下污名的標籤。
我應該做出其他選擇,這750,多也不多,花750上一堂課不貴,但太重太重了。
想起他那雙眼,突然有點不確定是因為眼睛有狀況而無法聚焦,還是因為騙人無法對上雙眼的迴避,希望是後者,那代表著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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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週前遇到伯伯的當天下午寫下的內容,今天再看,刪掉了很多情緒性用詞,不是情緒不存在,反而已經刻在心上,時刻提醒自己做對的事很難,更需要勇氣,為了不讓懊悔重現,必須用力記住,但如今對當初的詮釋也有不同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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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善,但也是愚善。
當時用力批判自己縱容。但現在看來,其實仍是善,只是善意的出發點,不一定會帶來良善的劇本,也有可能只是暫時的止痛藥,善意偶爾也會糊塗。
雖然我從不覺得助人,需要去想對方是否誠實,或誰比較值得被幫助,我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掙扎,痛苦不能比較,我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生存。多數人選擇將自己的故事隱身於世,我們無從知曉,人如何墜落,此刻面臨什麼困難,又多麼努力只為生存,抵抗他人所賦予的標籤,抵抗框架下的唯一正解。我們難以從一個人的外顯行為看出他的內在活動,只能從對方的情緒揣摩他的需求。
如果可以沒有人希望騙人、拋下尊嚴。
幾年前的我可能會覺得,沒關係至少我幫到他了,但現在我有更多的資源管道,視野也與當初不同,我不想當止痛藥,我想當需要時間暈釀的中藥,適當地拒絕才能真正幫助對方扎根自立,帶著對方回到自己。
我不想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放不下他人求助神情的同情心,我想用同理的心態去發現他人的需求,或是陪伴對方找到自己的需求。
但糊塗的善意仍是善意,良善的出發點不該被抹去,只是行動可以被優化。
心態與視野依靠時間與經驗一步一步地轉化,行動也需要漸進式地改變。
做對的事沒有想像中的容易,但我們從不是因為輕鬆簡單才去做,就是因為具有一定難度所以更需要堅持,不簡單的事常蘊含不簡單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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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會有朋友問我,無法同理某些人某些情境,就是不想幫助人怎麼辦?
同理心不需要學習,是每個人與身俱來的特質,關鍵從來不是為何無法同理他,而是我「當下」為什麼沒辦法同理。
人的情緒就像杯子裡的水,水滿了(疼痛、疲勞、擔心等)自然裝不下別人,當我們無法同理他人,要做的從來不是勉強自己同理,而是停下來,好好照顧自己。
照顧好自己才有餘力照顧他人,出於樂意,才能基於愛做事。
生活不易,就像飄蕩在深深淺淺的海水,有時獨立揚帆,有時被海浪托著晃著才勉強前行,所以如果你說你就是不想助人、不想買街賣、你覺得騙人就是錯也沒關係,能夠把自己活好,對自己對身旁的人溫柔,不任意潑灑情緒就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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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想謝謝那天接住我的人,在我那時而通透明白、時而混濁不清的狀態,在話語淘選的過程中,靜靜地聽著,跟我走過必經的釋放,一雙兩雙願意傾聽的耳朵,不開口批評的雙唇,跟我一起承認狀態的存在,不多說什麼,是對我的信任,跟我一起認出他、陪伴他,然後就自然地過去了。
被承認存在很重要,因為生活中擁有這些溫柔,才得以活成充滿愛的樣子,因為接受過這些無條件的柔軟,才能給出自由的愛。
無論是誰的聲音,即便再細微,都無比重要,擲地有聲。
為了讓不相信的人,相信 ; 讓不相信自己的人相信自己,我必定要把自己穩定恆常地照顧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