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4|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章六十四

  「鑼鏘鏘,火熊熊,孤兒何處安身家?天蒼蒼,野茫茫,勇士終難回故鄉。」年歲半百的漁夫雙手撐著竹篙,口裡操著濃厚的鄉音:「鑼鏘鏘,火熊熊,津波不見牡丹香,天蒼蒼,野茫茫,草原只剩牝狼強。」


  小舟划至人船密集處後,漁夫提起竹篙放至甲板,正想放聲叫賣兜售漁獲,回頭卻被兩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一個踉蹌就要跌下船!


  健臂及時攬住佝僂之軀,老漁夫驚魂甫定,即橫眉豎眼:「哪兒來的黃毛小兒,偷偷摸上來討打!是不是想偷我的魚?」右手抓過竹篙,左手抄起扁擔,打算一棒一個,教訓教訓。


  桓古尋和寧澈各自伸手,捉住老漁夫的手腕,接著反手扳下繳械。寧澈淺笑以對:「老丈別慌,晚輩偶然路經此地,聞得河上飄著聲情並茂的歌聲,不自覺沉浸其中,細聽之後,歌詞似乎另具深意,特來向您打聽打聽,無禮之處,還請見諒。」


  聽了此言,老漁夫面露古怪:「歌詞的深意?」寧澈回:「是啊,還望老丈為我這好奇的過客解惑。」


  灰白的眉毛挑了挑,他答:「老頭子大字不識幾個,哪知歌有甚麼深意,這是前些天從別處聽來的。」桓古尋續問:「哪裡聽來的?誰唱的?」「哪裡聽來的……哎,我每天撐著船跑來跑去,早忘了!只知好幾個年輕的小夥兒都在哼,好記好聽便跟著唱囉。」瞧少年郎沒有惡意,老漁夫拖來一簍活跳跳的魚,「這些是剛撈上來的鱸魚,生食煮湯朗好食,買一條回去給媳婦娘親弄弄。」


  寧澈豎起指頭,道:「來兩條。」環目這艘小船,船上堆了八個大竹簍,幾無立足之地,一一掀開竹簍的蓋子,裡頭大都是魚蝦貝,沒甚麼特別的。


  「鑼鏘鏘,火熊熊,孤兒何處安身家?天蒼蒼,野茫茫,勇士終難回故鄉。」老漁夫拿起菜刀刮除魚鱗,又開始低吟淺唱:「鑼鏘鏘,火熊熊,津波不見牡丹香,天蒼蒼,野茫茫,草原只剩牝狼強。」他手法俐落,三兩下便將鱗片刮得乾乾淨淨,隨後刀一橫,開腸剖肚,「鑼鏘鏘,火熊熊,黑夜至今比晝長,天蒼蒼,野茫茫,半月弓張向何方?」


  桓寧二人聞聲錯愕,兀自怔愣,老漁夫遞來處理好的魚,「喏!十五文錢……又怎麼啦?」高壯的青年率先回神,接過綁在一起的兩條魚,掏錢付賬。


  生意達成,老漁夫本欲停靠船舶,讓船客上岸,不過眼前一花,他們徑直飛身離船,跳至堤邊的房頂遠去,看得老漁夫目瞪口呆,小聲喃喃:「這些練家子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真方便吶!」


  桓古尋及寧澈從窗戶翻進房內,回到住宿的客棧,盧筠甄微張著嘴:「你們忽地匆忙跑開,竟是去買魚!」洪珺萱心思較細,察覺出端倪:「是因為那老漁夫唱的歌嗎?」藍渝樺遂言:「有困難儘管說,咱仨絕對傾力相助!」


  寧澈只道:「沒甚麼,覺得歌有趣,隨口問問罷了。」能令素來悠然自若、沉著穩重的人雙雙大驚失色,理由自然不會這麼簡單,可是他不願多談,三姐妹也不好多問。


  將買來的魚擱在一旁後,桓古尋道:「不過有件事的確得拜託你們。」盧筠甄問:「何事?」「我想請你們把王淦帶到嘉興。」他道出與李勳的協議,又續:「你們放心,許……老先生也會與你們一道走,有他在,王淦變不出甚麼把戲。」


  藍渝樺一口允下:「不論有沒有老先生,終結這件官盜勾結的髒事,自當義不容辭!」洪珺萱則蹙眉思量:「我們最好兵分兩路,一邊帶人去嘉興,一邊送小芳回……」


  「我不要!」楊芳驀地急呼:「我也要和你們去!」洪珺萱欲開口勸哄,純亮的男音淡然飄來:「楊姑娘,這和你先前一路上盡情奢華,引誘敵人不同,押解王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放在他身上,無人有心力照顧你。」


  「我不需要別人照顧!」見周圍的神色皆不認同,楊芳再言:「楊家在江陽有分支,我可以請他們送我至嘉興,這樣你們就無須分神……」「不行。」藍渝樺嚴正拒絕:「自亳州出發前,楊老爺及夫人再三交代,抓不抓到人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受到一丁點傷害。之前在宋城你命懸一線,此次不能再冒險了。小芳,整理行李,我帶你回亳州。」


  奈何人心意已決:「就算你把我帶回亳州,我還是會想辦法再出來,即使是殺了我!」盧筠甄嗔斥:「不要亂說話,你記得當初答應你伯父的嗎?你說無論發生任何事,均以性命為優先,再加上我們三人誓言保護,至死不休,否則你伯父伯母怎會讓你涉險?」


  楊芳紅著眼眶,悲憤揚聲:「我當然記得我說過的話,我更記得堂姐是怎麼死的!」


  硬的不成,洪珺萱遂放軟語氣:「小芳,楊老爺和楊夫人其實不是僅只你堂姐一個女兒,你出門在外這些天,他們日夜為你擔驚受怕,你難道不想念他們嗎?你先和大師姐回亳州,讓家人安心。這事牽扯到的高官不少,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解決的,屆時那些高官接受審判,你們也要出面作證……」


  「他們才不會有事……」楊芳語帶哽咽:「汴州的都督姓武,仗著武氏當今的權勢地位,縱然有罪,刑罰能有多重?頂多被貶個官,換個所在繼續禍害百姓而已。」


  一室瞬時寂然,沒人能夠反駁。


  「我知悉你們為何堅持把人押至嘉興,因為倘使王法不能彰顯正義,那你們便替天行道,手刃凶徒!」她持續含淚而訴:「我相信你們做得到,但我定要親眼見著凶手伏法!」


  眾人面色為難,正苦惱該怎生說服她回心轉意時,桓古尋竟道:「那你同我們走吧!」


  此話一出,不僅那三姐妹,寧澈亦是訝然望來,湊近低問:「你想甚麼呢?」還未回答,楊芳轉悲為喜:「好!」旋即飛奔出房,收拾細軟去了。


  盧筠甄又驚又疑:「寧公子,你們真要帶著小芳?」寧澈亦不確定,然桓古尋道:「啊。用不著擔心,我們恰好要繞路去找個人,不會遇到危險的。」「依兩位的武功自是不怕尋常匪徒,但小芳是大家閨秀,不懂武藝,體力連一般的農家女也比不過,你們不會習慣與她同行。」楊芳不在場,洪珺萱乾脆直言不諱,免得二人因心軟而後悔。


  「可是強行支開她,她也不會輕易罷休,不如讓她跟在身邊,總好過獨自一人幹出不得了的傻事好。」桓古尋闡明己見:「況且尋人的腳程會慢些,我們會隨時注意她的狀況,沒問題的。」


  洪珺萱和盧筠甄面朝大師姐,徵詢她的意見,藍渝樺咬唇思忖,終是妥協:「有勞二位多多擔待。」


  「小弟定當不負囑託。」寧澈雖然心底不太贊同,但桓古尋絕非一時衝動而做出決定,遂先順著他的意思,等會兒再細問。


  此事暫且落幕,桓古尋另起話頭:「燧辰四……那三人怎麼樣了?」「我和二師妹瞧見小師妹在海棠村留下的暗號後,藉口說要回泰山請示師尊,甩開他們三個,後欲搭船來揚州,想不到剛登上甲板就碰著小師妹和小芳。」藍渝樺說完,盧筠甄接續:「燧辰劍門和家師頗有淵源,燧辰四傑是門主謝誠謝大俠的徒弟,當時亦是看在這份交情,念著人多好辦事,才與他們同道而行,殊料……」


  洪珺萱趁機叨念:「早告訴你了,人心隔肚皮,師尊亦不時諄諄告誡,你偏不聽!」小師妹半是求饒,半是撒嬌:「人家知道錯了,二師姐你留點面子給我嘛!」


  寧澈道:「要怪就要怪連珣人面獸心,和他相處多年的師兄弟亦受其害。」洪珺萱眼神一黯:「聽罷來龍去脈,我一直想提醒他們防範此人。」藍渝樺則言:「恐怕他們不會輕信一面之詞。」


  「連珣這人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寧澈續說:「想是有人蓄意弄臭燧辰劍門的名聲,連珣的惡行僅為此中一步棋。」三個姑娘面面相覷,洪珺萱道:「真是如此,然則於情於理,均不能坐視不管。」


  「不急,日後再慢慢討論也不遲。」桓古尋說:「我和小澈明日離開,星湖雪和雲上日就交給你們了。」


  藍渝樺瞄了一眼隔壁,道:「為求慎重,我們先去做些準備,告辭。」


  「慢走。」寧澈和桓古尋長身送客。


  房門甫閉,兩青年神情陡沉,默然不語,一者踅回案邊蒲團,一者坐上床沿,氣氛凝重。


  寧澈又再啟口:「那是求救,抑是下戰帖?」「求救也好,戰帖也罷,都得去會一會。」桓古尋眉宇深鎖。


  適才那首漁歌正是唱給桓寧二人聽的,歌詞的前兩句分別述說寧家遭逢劇變,自此沒落,以及桓古尋出生前喪父,由母親獨力扶養長大,足見作詞者相當瞭解兩人。


  「黑夜至今比晝長,即是夏天未到,代表遲遲不見人影的進叔。」寧澈支頷忖道:「半月弓張向何方,這句話合該點出進叔的位置,時間亦一併告知。」桓古尋下頦一點:「最近一次半月在五天後的二十三日,是下弦月,子時過後月亮才升起,弧弦在東,箭射西方。」


  「二十三日已超出預計抵達杭州的時日。」寧澈說:「另一個目的地──嘉興,就在吳縣的東南邊……那裡真不平靜。」


  「明知不平靜,你們還敢帶著一個累贅往那兒跑,命太長啊?」咚咚三、五步,蒼桑豪邁的嗓聲來到身前,許震海捏著肚腩,「而且一個累贅不夠,還順手塞了三個給我,爺爺我同意了嗎?」


  「要做的事情太多,分擔一下嘛!」寧澈笑嘻嘻地回應:「何況咱們已在大庭廣眾下露過面、報過名,接下來別走在一塊兒比較好。」


  許震海道:「小娃兒,擺明是陷阱的東西,別傻傻地自投羅網。」桓古尋則說:「那首漁歌或許是夏總舵主的暗示。」


  老人瞇起眼:「你們兩個娃娃也真妙,說是俠義心腸,卻不似那些名門正派,成天對著惡人喊打喊殺,實則動口不動手;但說是冷漠自私,又惟恐旁人攙進自身的恩怨,事情找上門來,不逃不避,你們不懼死活,我還嫌麻煩呢!」


  寧澈側頭無話,桓古尋抬眸淡道:「活在這世上,可不能只顧著自個兒。」


  許震海一愣,隨即長聲而喟:「老夫若能早些明白就好了……」後再續:「你們明早走對吧?好好看著人家大小姐啊,莫弄丟了。」


  「老先生亦同。」寧澈道。


*****


  咿呀搖櫓夜,遠鐘入薄煙。


  「喔,子時啦!」聽得寺廟的鐘聲沿著晚風河道渡來,擺弄船櫓大半夜的桓古尋方停手。


  楊芳早就睡著了,寧澈的神智也益發昏沉,慵懶的語調混著濃濃的鼻音:「阿尋,別玩了,快睡吧。」「船就放著隨處亂漂嗎?」桓古尋問。


  寧澈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答:「把船錨放進水裡就行了。」壯碩的身軀依言而行,後才低頭步入船艙。本就在艙裡的兩人,女的裹著薄被捲曲一隅,男的頭靠船板,眼目迷離。


  桓古尋半躺在寧澈身旁,屈起右臂作枕,首次在這麼小的船過夜,大感新鮮,船隻隨波輕晃,如同幼時睡的搖籃,安逸舒服。


  鳥倦魚不動,濛濛光似月!


  水煙一色中,光芒彎如鉤月,桓古尋立時坐起,寧澈則睜開眼睛:「怎麼啦?」


  「有刀光。」刀客抄起白麟刀,半蹲半跪,一個吐納後,五感的敏銳提至極限。


  七、八、九……十個人潛水游來,為不使水面上的人發現異狀,這些人手不划,腳不踢,僅靠擺動軀幹前進,猶如水蛇,深諳水性。


  但水性再了得,終要手底下見真章。


  船下的十隻水鬼正要捅穿船板,手腳忽沉,完全使不上勁,任由軀體越沉越深,猶自心急如焚,沉到差不多四丈深時,霍然恢復氣力,然則一往上游,肢體倏又軟趴趴的,不受控制,甚是邪門。目標的船隻無法接近,肺部的空氣逐漸不足,十人只得先游回己方船舶。


  十人陸續抓住船舷爬上船板,抹著濕淋淋的頭臉喘氣,大為困惑:「怪了,那艘船真邪乎,莫不是施了法?」


  「管它施了甚麼邪術,拿弓箭射爛它,就不信他們不下船。」


  「用燃火箭!射得他們火燒屁股,跳下水去,只要人在水裡,決計不是咱們的對手!」


  「好主意!」一人拍腿叫好:「就這麼辦!哼!甚麼青甲狼騎、判庭、東滎派……全是匉訇水蛙──沒肉,祕寶註定是咱吳蛟幫的!」


  「還道是哪個門派的偽君子,打著恩人親戚的名號,想來分一杯羹,原來是群地痞流氓。」十顆頭顱唰唰轉來,才見輕霧繚繞的船尾,佇立兩道身影,傲然如山,秀似川澤。


  大吃一驚後,舉刀欲衝,卻無端生出一股巨力形如泰山壓頂,為首三人立即跪地不起,剩下的人驚呼未出,旋即飛來兩腳,一左一右蹴中下巴,踢得人眼冒金星!


  腳掌甫踏實地,寧澈拳頭齊出,雙人中招落水,隨即一個箭步躍起,膝頭狠狠撞上第五人的鼻梁!


  最後二人見對手招式已老,欲要掄刀伺候,然而他倏地矮身,其後一道龐然黑影奔竄至前,正是桓古尋!他一手攬住一臉,臂膀一合,掌下的腦袋擊出悶響,四眼翻白,吐舌趴倒。


  不留一滴汗,輕鬆解決十名偷襲者,寧澈隨手拎起一個還能答話的,問:「貴姓?」「關你屁……嗚!」話未畢,寧澈直接給他一拳,而後再扯過一人,復問:「貴姓?」有了前車之鑑,那人據實交代:「小……小的姓周……」


  寧澈滿意地微笑:「周兄好,你們能認出我們兩個,想必是依靠畫像,畫哪兒來的?」


  「有、有一天,不知是誰……把畫貼在各處的城門口……我、我拿了一張……交給大當家,當家的便要我們守著河道,結果真的守到了……」他渾身打著哆嗦,就怕這笑瞇瞇的公子爺一個不高興,送他去見地府的祖宗。


  「畫呢?」寧澈伸手討要,那人摸出兩張皺巴巴的紙,抖開一瞧,筆跡畫風和早上胡綸拿的那份神似,顯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有人想抓咱們,卻不親自動手。」桓古尋道。


  「哼!」寧澈嗤之以鼻:「有這份貪念,沒那個膽量,跟人跑甚麼江湖?」


  「小子,看我的猛蛟困鳳!」旁邊一人遽爾高叫,腳步疾疾,刀鋒凜凜,當頭就劈!


  「唰──喀!」快過俯衝的隼鷹,亮過天上的銀月,白麟刀稍縱即逝,「撲通!」半截刀刃掉入河中,勇敢殺至強敵跟前的莽漢瞪著手裡徒餘一半的長刀,啞口無言。


  寧澈抱拳燦笑:「晚安。」後與好友縱身而遠。


  返回自家船隻,被打鬥聲吵醒的楊芳面帶懼意:「沒事吧?」寧澈回說:「那種小角色,再來十個都不是問題。」看他手中的畫像,她忍不住建議:「那麼多人在找你們,你們不喬裝嗎?」


  桓古尋道:「還不是時候。」「時候?」美眸眨了眨,大是不解:「甚麼意思?」「我倆又沒做壞事,為甚麼要藏頭蓋面?」寧澈彎著唇角,故作神祕。


  待要追問,桓古尋耳廓一動,喊:「小心!」氣灌足底,抱起楊芳飛離船隻,於此同時,蓬草藤條搭製的艙頂啪擦裂開,兒臂粗的木棍迎面打來!


  寧澈左腿高舉過頂,用腳底格擋長棍,接著膝蓋一折一直,踹中胸膛!


  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寧澈跨步追上,腳下迅速一掃,敵身應力而傾之際,袖裡劍直逼咽喉!


  劍尖與肌膚尚距三寸,從旁殺出一刀!寧澈驚險撤招,得了空檔,持棍者彈腰而起,偕同夥往前就捅!


  另一廂,桓古尋將人放上河岸草地,「快躲起來。」語甫落,破空吆喝再響!


  皮靴俐落後踢,鞋底蹬著敵面。下一瞬白麟刀出鞘殺敵,然則刀行半處,一雙鳳頭斧砍至,勢如破竹!


  前有雙斧獵獵,後有嬌花要護,進退維谷下,白麟刀力匯一點,尖端直指心臟!逼得那人蹣跚急退。


  咻、咻、咻,刀棍每揚舞一次,便是乒鈴乓啷,滿地碎片,船上的物什無一完整,寧澈卻毫髮無損。長棍霍霍,全身的勁道加諸於上,鬼魅般的身法一挪,「砰!」船底幾近碎裂!


  寧澈趁隙搶至敵前,方要抬起左膀,右眼刀芒一晃,他連忙扭腰閃避,身形未定,長棍側擊臉頰!


  耳際嗡嗡作響,遭受棍擊的人只覺天旋地轉,意識再度回攏時,渾身冰涼,人已在水中。


  「鏘!」刀斧相交,桓古尋左臂護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右手橫刀架於胸前,屏氣凝神。


  「哈!」敵人冷笑:「你就這一把刀,既要擋我的斧頭,又得保護美人,忙得來嗎?」


  「重點不是有幾把刀,而是誰拿著刀。」他的聲調愈發低沉:「不要離開我的身後。」泛白的柔荑搭上寬闊的肩背,竭盡所能地縮頭屈腰。


  斧雖短,然威力無窮;刀雖長,卻總是慢了些許。持斧者不畏刀勢,步步緊逼,劈砍砸斫,招招致命,彼此身距絕不超過臂長,白麟刀或橫或直,奮力抵禦。桓古尋動作僵硬,不敢大範圍地移動,就怕背後的人跟不上,便是慘死斧下,如是一來,形勢愈加險象環生。


  「噗哈!」寧澈方冒頭出水,腰際手臂一緊,被人從後牢牢擒抱,氣未換足,又給拖回水下。


  尚在思索應敵之策,左頰鈍痛侵襲,是第二人迅速游來,攥拳就打,一連數下,一下比一下重。然寧澈上身受制,下半身可沒有,不作多餘的扭動掙扎,抓準出拳間的空隙,腿足發力勾人頸項,使勁一絞,喀啦!那人脖子一歪,咕嚕嚕地吐著氣泡,緩緩下沉。


  寧澈仰頭一撞,撞著後人額頭,箝制稍鬆,即刻向下游去,而後靈臺一清,交感天地,一股水流帶著他迅至敵前,揪著人隨同水勢一飛沖天!


  「答。」頎長的身子輕巧落至殘破的船隻,後邊水花四濺,一人背脊朝天,在血水中載浮載沉。


  「鏗!咿──」刀與斧不悉第幾次相碰,刺耳悚然的摩擦聲穿腦,楊芳不由得閉目掩耳,與前者稍一錯身,瘋狗般的斧頭迫至眉睫!


  危急時分,桓古尋手朝左探,擭住斧柄,然而敵人等的就是這一刻,另一把斧頭對準他的前臂,速起速落!


  深刻的眼窩瞬間盛紅。


  後聞兩聲重物墜地,楊芳尚不及看清現況,眼前驟然一黑,溫暖的大手遮住眉眼,但聽:「哧──」好像有甚麼液體濺上裙襬手背,溫熱黏稠。


  「有沒有受傷?」寧澈操船划近,靠岸跑來。


  不欲和地上的無頭屍照面,楊芳背著身,「無礙,多謝兩位大哥。」


  望向河畔的舟船,桓古尋問:「那是誰的船?」寧澈輕蔑冷笑:「是那甚麼吳蛟幫留下的,與我們交手的三人大概是位屬幫主當家之類的,那群流氓眼瞧己方慘敗,嚇得魂飛魄散,船都不要了,藉著水遁逃之夭夭。」


  「唉……」桓古尋頗感無奈:「到杭州前,這種事還要來多少次?」


  由於三人的衣裳均沾上血漬,不能這樣大搖大擺地過城門,於是揣著行囊,分邊往茂密的草叢行去。


  剛褪下上衣,寧澈便道:「阿尋,那幫人的來意沒那麼單純。」低低的男聲略揚:「怎麼說?」


  精實白皙的肌肉在月光下潤澤如玉,「我頭一回見到生死相搏,旁觀的同伴既不吶喊助威,亦不關心戰況。我本來還怕他們在搗鬼,豈料斜眼一覷,人去船空,那三人絲毫未察夥伴撇下自己溜了,白白賠了小命。」


  捏著毛巾擦著汗,桓古尋道:「他們還會再來嗎?」「正常情況下,不會。」然寧澈聲一沉:「但剛才那種,明顯不正常。」


  套上一件蔚藍色的圓領袍,腰間繫著白玉帶,寧澈難得穿得如斯亮眼,襯得一張俊顏貴氣非凡。桓古尋仍是一襲戎服,不過近來天候轉暖,那件駝色羽氅早已收起,只在黑色貼身的勁裝外加了件灰背心,兩管袖子捲至七分處,俐落颯爽。


  寧澈瞅瞅天色,道:「離城門開放的時辰還很久,先在這兒歇息一宿,明早再划船進城。」桓古尋卻搖搖頭:「不、咱們不進城。」而後席地而坐,取出一塊絹布攤在草地,信手拾了四顆石頭壓住薄絹的四角。


  「叩、叩!」敲了兩下打火石,火星濺上乾草,在焰光的映照下,薄薄的小絹平展,吳地山川盡納當中。


  「子謐真是無時無刻都透著富豪氣息。」寧澈笑說:「縱是臨時繪製的地圖,也要裁一塊上等的絹布,上漿上色,這等緊張的時刻,居然還堅持這些費工夫的作派。」


  默默瞟了眼那身鮮麗的錦袍,桓古尋指著地圖,道:「吳縣的西邊緊鄰太湖,四周地形平坦,不是河流湖泊,便是森林草原,假若總舵主真的遭到伏擊,地圖的每一處皆可設下埋伏。」


  火堆另一頭的寧澈垂眸沉思:「進叔行經吳縣時棄船不搭,最安全快速的陸路就是河渠旁這條陵吳大道。」然後朝右一指,「穿過這片林子,便是陵吳大道。」桓古尋軒眉:「就這條路可以走嗎?」


  「商隊奔走最怕遇到殺人越貨,是以路途中大多會選擇車水馬龍的主道,除非萬不得已,不然寧願耽擱腳程,也絕不會冒著人財兩失的風險。」然寧澈又言:「假定進叔的失蹤是因歹人攔路,那應當不是在陵吳大道遇險。」


  桓古尋又取出一塊絲絹,上頭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是近一個月吳越之地的天候氣象,不但記錄各地的每日天氣,連幾時下雨,下得多久,幾時出太陽,太陽多大均清清楚楚,鉅細靡遺。


  「進叔最末來信是本月初二卯時,初二午後吳縣下了一場大雨,一連下了三天,陵吳大道南段……就是靠近吳縣的那一段淹水,水深及踝。」桓古尋思考:「下這麼大的雨,車馬勢必無法前行,他們會上哪兒去?」


  一把清越的女聲忽爾插進:「他們去蠡鎮啦!」青蕪搖曳中,步出一雙橙黃繡花鞋,楊芳身著鵝黃襦裙,款款行來,「蠡鎮在蠡湖的北濱,那兒雖不如吳縣熱鬧,但勝在環境清幽,許多河南、河北人喜歡在那裡置產蓋屋,作為別館。假使你們要找的那位夏總舵主,剛走上陵吳大道便淹水,定是避去蠡鎮啦!」


  對照地圖,桓古尋皺眉納罕:「那個小鎮在湖邊,沒有淹水嗎?」楊芳答:「早年會,不過幾位善心人士合資,將整座小鎮鋪上三尺厚的石磚後,形如高臺,再大的水也不怕。」


  這何止是善心人士?根本是有錢無處花的暴發戶!桓古尋不禁腹誹。


  「嗯?」寧澈盯著詳列天氣的絹布:「初一前都沒下雨嗎?」「紀錄上是這麼寫的。」楊芳亦湊來觀看:「雖說江南多雨,可是畢竟雨季尚未來臨,不會日日皆霪雨霏霏。」


  瞧友人眉頭糾結,桓古尋問:「有甚麼不對嗎?」「你忘啦?進叔是因為河道受阻,方拋下舟楫之利,更改路線。」修長的食指點著膝頭,鳳眸越發深邃。


  桓古尋歪著頭:「這和下不下雨有何關係?」「啊!」楊芳撫掌道:「通常豪雨過後,竹木橫漂,堵塞河渠,官府才肯出力清理,順便撈撈河底的淤泥,平時不會這般勤快。」


  「說不定是其它原因。」桓古尋如是推想,寧澈否定:「來的路上我問過其他船家,確實是漂木阻擋之故,足足花了五天才盡數撈起,期間怨聲載道,縣老爺還差點丟了烏紗帽。」


  黛眉一蹙,楊芳漸感不安:「這也是你們要抓的那些壞人弄的?」「那倒未必。」寧澈微笑安撫,然後直腰續言:「從這裡坐船到蠡鎮不過半晌,但眼下夜深了,客棧業已打烊,只好委屈小芳小姐在野地裡歇憩一晚。」


  楊芳亦起身正色:「兩位大哥不嫌棄我女兒身柔弱,願意帶小女子奔波,已是感激涕零,哪會有委屈?」隨後嫣然一笑:「我不通半點功夫,亦無廣博的見識,然則並非甚麼忙都幫不上。方纔不是說蠡鎮有很多北方人的別館嗎?伯父也不例外,我和堂姐每年開春後都會去那兒遊玩,除了今年……」歛下眸中的悲痛,復道:「那間別館有僕役定期打掃,今晚你們先將就將就,明天我再叫下人好好整頓房子,走吧!」


  麗影施施遠行,桓古尋終於感嘆:「不愧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到處都有人伺候。」寧澈淡淡回道:「再有錢,家人不在身側,縱有金磚銀磚,與冷硬的石頭亦無區別。」桓古尋舌頭一結,胡亂嗯了一聲,寧澈方自覺弄僵了氣氛,旋又露齒展笑:「怪不得總說出外靠朋友,有時學得一身本領,還不如多多拓展人脈。」


  咿呀再起,槳輕櫓慢,未足半個時辰,小舟在岸邊盪起一波小水花,戛然而止。


  蠡鎮規模不大,既無城門也無守衛,夜晚僅民眾自發輪班打更。伴隨遠處的梆鑼鏘鏘,楊芳領著桓寧二人,熟練地穿行大街小巷,過不多時,素手圈住獸口中的鐵環,朝著厚實的木門重重叩了三下。


  「誰啊?」發話的人聽來是個壯年男丁,話聲充滿戒備。


  楊芳應說:「阿寬嗎,是我,開門。」「二……二小姐?」門上的小窗被拉開,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真是二小姐!您等等。」一陣響動後,門戶大敞,身高中等,體型頗為壯實的小夥子又是敬禮,又是問候:「二小姐怎麼突然來了?要吃宵夜嗎?」


  「不了,幫我喚小青過來。」看阿寬的眼神飄向陌生的面孔,楊芳遂又吩咐:「他們是表少爺,趕緊清出兩間房來。」阿寬應聲跑回屋內。


  主子忽然來訪,別館中的僕役雖是驚訝,仍舊有條不紊地端茶遞水,點香鋪床,一個細節也沒落下。


  「桓少爺要沐浴嗎?」名叫翠兒的丫環柔聲詢問,他答:「沐浴還要燒水,太晚了,你快些休息。」「桓少爺別客氣,二小姐和寧少爺皆要沐浴,連夜趕路,洗個澡也好睡些。」他便不再推辭:「好,謝啦!」


  翠兒的足音遠去後,桓古尋正欲解刀脫衣,卻聽上頭咭的一聲,濃眉一擰,當即翻窗上屋!


  一踏上屋頂便鬆了一口氣:「你幹嘛老爬屋頂?」


  寧澈背對著他,目眺遠方。


  依循其視線,瞧了半天也沒瞧出所以然來,桓古尋便問:「你在看甚麼?」


  「進叔他們該在客棧落腳,晨起後去問問吧!」寧澈轉頭再問:「你有甚麼神招妙法找進叔?」


  「不是神招妙法,老實說這法子挺笨的。」桓古尋答:「就抓著人一個個問,問進叔去過哪些地方,待了多久,拼湊出他失連前的蹤跡,推測他究竟是何時何地出事,如今可能的藏身地。」


  寧澈沉吟:「我反覆推敲那首歌的用意,那應非戰帖,而是求救。」接著分析:「咱倆沒有掩蓋行蹤,消息靈通一點的就知咱們人在哪裡,以歌謠傳唱既隱諱又不實際,假若聽者粗心不聞,這戰帖有下跟沒下一樣。」


  「所以你認為那是進叔的求救暗號?」桓古尋說。


  寧澈頷首:「進叔和你我的父親均有交情,自是明瞭咱倆的身世。我猜進叔現已逃出敵人的掌控,但仍無法來去自如。」


  桓古尋納悶:「為甚麼?」


  「他應是中毒或受重傷,行動不便。以這種方法通傳,既不張揚,又能避開閒雜人等。」他說完,另一人環臂忖說:「可是倘若襲擊總舵主的是晉淵莊,那麼不只咱們,敵方也會被引過去。」


  「不錯。」寧澈轉正臉面,朝向前方的朦朧迷霧。


  「你到底在看甚麼?」桓古尋探頭探腦地張望。寧澈抬手指遠,「那邊那間大宅,樹藤都攀上屋脊了。」


  今夜的霧越晚越是濃厚,澄淨的大眼費了好一會兒,方在眾多屋舍中瞧著寧澈所說的大宅,那幢屋宅顯然久無人居,樹藤滿布,頂部的磚瓦還破了個大洞。


  「啊!看見了!」他心中疑惑不減:「怎麼,進叔在裡邊嗎?」


  「不是。」清亮的嗓音聽不出情緒:「但我曾經住在裡邊。」


  「啊?」桓古尋一頭霧水,旋即醒悟:「那……也是你家……」


  「已經不是了。」語畢,寧澈跳下瓦當,推門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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