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형,肉桂捲這麼好吃,有沒有可能是你母親要你放心吃,不必有負擔呢?就算你們家裡並不富裕,你那時才三歲,吃也吃不多,吃上幾顆肉桂捲應該不至於有太大的財務壓力吧?她肯定不是說『別再吃了(eat no more)』,是吧?」澳福不理解榮格所說的神經性歇斯底里是什麼病,以為只是暈眩或頭痛之類的毛病,住院檢查診治後即可出院。
哭彎了腰的榮格聽了澳福的說法,抬起頭,「你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哩…不,不是這樣的。那畫面我是在聞到肉桂味才突然想起來的…」
眼看榮格近乎淹沒在感傷的海洋裡,吳爾芙這回在他身旁蹲了下來,左手搭上榮格的肩頭:「卡爾,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的母親住院,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
「嗯,不是你的錯。」吳爾芙的語調輕柔、掌心溫暖,原本意在安慰,不料,已經情緒低盪的榮格聽了這個說法,放聲大哭,「媽、媽、我、對、不、起、你!」
吳爾芙輕輕拍著榮格的背,「別再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不必再有罪惡感了(sin no more)』,你的母親要你別再自責了…卡爾,你聽到了嗎?」
「我們其實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是公眾場合、由語言群體採用各種不同約定俗成的字詞堆疊所建構出來的世界,在這裡,眾人可以有效溝通互動,純就理性討論事情,例如像我們這樣聊天,例如愛因斯坦發表他的相對論;另外一個世界,則是每個人將外在事物內化成個人認知系統的世界,在這裡,一切都非常私密,和個人的生命體驗息息相關,難以具體條列說明,例如我抽煙斗的快樂,例如你和彼德在蘇黎世湖畔玩沙戲水的歡樂,或者,呃…沃夫那個天橋說書人在講魚的故事…噗哧…」榮格想到說話夾七夾八的澳福,笑了出來。
「在面向公眾的世界裡,最著名的例子之一就是巴別塔*:挪亞三個兒子的子孫們在經歷創世紀的大洪水後,在地上各自分為不同的國家,他們想要建城建塔,以彰顯自己的名聲。他們操持著相同的語言時,齊心協力,很快就蓋了五六層高的塔基、正準備向著天際繼續往上延伸時,耶和華識破他們的野心和狂傲自大,不喜歡他們變得目中無神、自以為是的姿態,於是在一夜之間變換了他們所有人的口音和語言,讓他們在隔天的溝通無法進行,再也無法齊心合力工作,那座通天塔從此就被擱置,挪亞的後代子孫也變得四分五裂,彼此不相往來…」
「哇,這公眾世界要建立起來,還真的要有共通的語言才得以建立呢!不過,耶和華也太小氣了吧,蓋座高塔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幹嘛要加以阻礙呢?」
「所以接下來就是私密的世界了;我有跟你說過,我夢見到上帝在祂的寶座上拉屎的事嗎?」
「沒有,」朵拉搖搖頭。
於是,榮格把<假如榮格26>的靈視經驗說了一遍,「私密的世界則是由公眾世界的語言所堆積建立起來、卻不必然符合公眾世界的邏輯,甚至超越公眾世界的彊界與合理性。這私密世界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夢境,可能是白日夢或是夜裡夢,像藝術家達利的許多創作都是天馬行空的白日夢,只不過藝術家可以藉由各種媒材呈現那種混亂模糊的意象,一般人就不見得那麼幸運可以這般表達了,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像我在紅書裡那樣各式塗鴉創作,也是一種白日夢的呈現。」榮格停下來,看看朵拉的反應,確定她的眼神沒有疑惑或失焦,便再繼續:
「第二種私密世界是各種愛恨情仇、或濃或淡的情感經驗,非常個人化,譬如說聞嗅到玫瑰花香味的愉悅,譬如說在路上踩到一坨狗屎的噁心,譬如說是划完小艇的疲累,或者是抽完菸的後的平靜感,雖然這些情感經驗經常和外在世界的刺激源有關,但個人對外界刺激源的理解或是賦予的意義差異很大,因而形成一大塊的私密世界。」
「嗯,也是;世界上失婚的人那麼多,我對失婚的感受卻那麼強烈,甚至影響到孩子…看來情感經驗這玩意兒,真的是個東西。」朵拉有感而發,頗為認同。「那第三種私密世界呢?」
「第三種私密世界是更為客觀中性的記憶了,譬如我昨天晚餐吃了半隻春雞,我曾經就讀巴賽爾大學醫科,我曾和佛洛伊德先生去美國克拉克大學講座,這私密世界如果沒前述的情感介入的話,就只是平鋪直敘、由大大小小的片段、而且能具體描述所構成的事件,和公眾世界的連結是非常緊密的。不過,有趣的是,這個私密世界和個人所站立的位置或立場有觀,即便是當時在現場的相關人士,建構出來的記憶也會不一樣。我記得有一次法恩茲和瑪莉安娜兩個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在起居室爭吵,我見到是瑪莉安娜出手打法恩茲,但瑪莉安娜說是法恩茲先動手的。即便是我目睹的現場,實際情況卻是兩個人各說各話。因此,記憶很可能是被扭曲而不自知的。」
「卡爾,聽你這麼說,好像這三種私密世界是有層次的,是這樣子嗎?」
「呵呵~說得比唱得好聽,」榮格笑了出來,「這麼大一塊的私密世界,往往是互相牽連拉扯的,很難在第一時間就能條理分明、搞得清楚的。甚至,後續會造成什麼影響,都不是當下所能預料的;要是一個人的私密世界這麼容易就清楚了解的話,伊底帕斯王就不會在得知自己無意間做了弒父娶母的事,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誰會沒事弄瞎自己呢--他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在陰間的生父生母。」說到這裡,榮格嘆了口氣,「沃夫也在<假如榮格64>講過帝王考思好心宴請朋友,結果朋友也好心回報幫祂戳了七個臉孔上的洞,反而搞死考思。我是說,神不喜歡會思考的人類,不希望人類洞察許多事情,所以才會用各種故事阻止人類進行更多的思考、探索這一大片的私密世界…」
朵拉見榮格說得激動,擔心他的身子能不能撐得住,「卡爾,你要休息一下嗎?」
「Cogito, ergo sum*」
榮格突然說出一句拉丁文,朵拉不及反應,「嗄?」
「我說,我思故我在。其實笛卡爾說這話的背景是,對於中世紀一切以上帝為依歸的反動,只不過沒有特別強調這點而已。伊底帕斯之所以刺瞎自己的雙眼,也只是在強調個人意志的能動性而已。要是一切都以神喻為主,一切都以上帝的好惡為依據…呵呵,」榮格突然笑了出來,「那我怎麼會出現上帝拉屎的靈視呢?說來人也是上帝創造的呀!」
朵拉見榮格又提了上帝拉屎的靈視,也笑了出來。
「朵拉,既然你發現了這些玩具是通往孩童私密世界的鑰匙,孩子們的通天塔就在沙盤裡,不在言語裡…可惜我沒太多精神再鑽研了,這片廣大的世界,交由你去發展吧!」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那我還想到另外一個,但我不曉得你會把它放在哪一個世界。」
「哦?」
「全然的感官世界。」
莫非大島渚上身?榮格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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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娘要嫁人https://www.epochtimes.com.tw/n147940/%E5%A4%A9%E8%A6%81%E4%B8%8B%E9%9B%A8-%E5%A8%98%E8%A6%81%E5%AB%81%E4%BA%BA%E8%AA%AA%E7%9A%84%E6%98%AF%E8%AA%B0%E7%9A%84%E6%95%85%E4%BA%8B-%E5%88%B0%E5%BA%95%E6%98%AF%E4%BB%80%E9%BA%BC%E6%84%8F%E6%80%9D%E5%91%A2-.html
*兩個世界裡。以下段落改編自《換了語言,就換了腦袋》:
語言有兩個生命。在公眾的場合裡,它是一系列由語言群體約定俗成的習慣,為的是讓全體可以有效溝通。不過,語言還有另一個私密的生命,是每一位使用者自行內化到腦裡的知識系統。如果語言要成為有效溝通的媒介,每位使用者個人的知識系統必須緊緊與公眾的語言習慣結合在一起。正因如此,公眾的語言習慣可以反映出全宇宙最讓人著迷,又摸不透的物體,也就是我們的頭腦。
*法恩茲(1908/11)和瑪莉安娜(1910/9),分別是榮格的長子及叁女,二人相差兩歲。
*Cogito, ergo sum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cogito-ergo-s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