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心得│老狐狸：懂得體諒別人不一定會成為失敗者

打從在金馬獎前、甚至在上映前一兩個月開始在社群上宣傳時，我就很想看《老狐狸》了。《老狐狸》光是片名引人遐想，主演演員給我信心，海報及預告片也相當吸引人。我只看過導演蕭雅全的《命帶追逐》，老實說我看不懂在演什麼，卻很喜歡《命帶追逐》濃厚的千禧年氛圍，以及不知為何讓我覺得設定很奇幻的當鋪。才知道蕭雅全導演是美術出身，難怪有自成一格的美學，我對導演的電影美學頗有信心。

第60屆金馬獎結束隔天，我按原訂計劃進戲院看《老狐狸》。
電影一開始點明了時代背景設在1989年，隔年股市大起大落。那年小男孩廖界十歲，和父親廖泰來相依為命住在潮濕的租屋，有個買房子的夢。上個世紀不若現在過得如此迅速，1989年的模樣繼續持續到90年代，在90年代渡過童年時光的我並不陌生，能看到《老狐狸》的美術組和質感團隊復刻那個時代（還為了符合時代重新造了一座沒辦法上的公廁），輔以調得偏黃暖的畫面、塑造時代氣氛的配樂，電影僅開播十分鐘，已經領我回到過去，實在不可思議。在我的回憶裡，那是母親開著收音機邊做著手工，而我們故意模仿著收音機報股價「○○十塊五毛、○○十二塊五毛」的年代。

進戲院前我刻意不看相關宣傳報導，觀影過後，電影上完黑幕，我默默走出電影院，思考著該怎麼描述我對這部電影的感想。最直覺的想法是「我喜歡這部電影，我絕對會推薦別人看」，然而我一想起廖界，內心還是相當激動，總是有想哭的衝動，而我實在想不通我到底為什麼想哭。

點評演員表現

我大致同意網上評價《老狐狸》除了謝老闆和廖界之外，其他角色個性扁平，發揮有限，就連戲份很多的廖泰來也淪為功能性角色。雖然大家演得努力，卻還是有很多「演」的感覺妨礙我投入，或許是因為人物往寫實發展，整體故事氛圍卻像寓言一樣，這之間的平衡沒抓好造成的落差感。

劉冠廷演出了廖泰來善良老好人的形象，但他與飾演廖界的白潤音互動還是太像大哥哥帶小朋友。這可能要怪人物設定，廖泰來父兼母職加上個性上非常在意別人的感受，因而教養方式不像傳統的四五年級生威嚴，總是以尊重孩子的溝通方式教養廖界。又或演員本身的氣質形象也有點影響，我對劉冠廷的印象停留在「誠懇老實的新一代年輕小生」，由他飾演善良的人，沒問題，但是挑戰單親爸爸沒做出與小生之間的差別，總會覺得這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或許等劉冠廷開啟奶爸生涯，日後揣摩父親角色就能更得心應手（恭喜劉冠廷和孫可芳準備當新手爸媽）。

而劉奕兒真的可惜了，一開始林祕書收租戲相當吸引目光，她以直爽討喜的口條和直率帥氣的肢體動作（相信是本色演出啦）遊轉租戶之間，美麗又俐落，結果後半段像旁白一樣交代完老狐狸其實也是個可憐之人，她在整部戲裡的功能就結束了。就別提門脇麥的演出了，非要找門脇麥演廖泰來的初戀，她的美麗及眼眸道出千言萬語，但角色實在影薄，對賣日本市場有加分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了。

《老狐狸》最光彩奪目的部分，莫過於廖界與謝老闆的對手戲。第60屆金馬獎評審提到「謝老闆的角色其實很容易陷入刻板，但陳慕義表現出狡詐銳利，又有慈父般的態度；表面是成功人士，卻又有茫然跟悔恨，面向之多如萬花筒一樣，卻處理得非常輕鬆自然」。實際觀影感受果真如此，謝老闆一角能如此有魅力，要多虧陳慕義的演出為之增添血肉。

被認為是金馬獎男主角遺珠的白潤音也將廖界詮飾得非常好，他以13歲的年紀降齡演10歲小孩，除了身高有時候令我出戲，純真的說話方式和表情極有說服力。打巴掌要求來真的，裸身跑去關瓦斯的場面也是直接來；為求投入角色，拍戲時不碰3C，改玩魔術方塊、讀武俠小說；我最驚嘆的還是他不敢吃炸雞，只因為怕提早變聲會影響拍戲，這種要求自己身體變化符合角色的堅持，你只能把他當成演員，而不是「童星」。這個時代的小孩早熟，加上白潤音為童星出身，早就見過各種大場面，要降齡飾演1989年的10歲小孩可不僅三年的跨度這麼簡單。

如何定義老狐狸？

電影《老狐狸》的核心人物正如片名，正是謝老闆。被稱為「老狐狸」的謝老闆背景不明，既神祕又令人畏懼，表面上掛著親和的微笑，卻用他擁有的名車、大量房地產和現金，提醒每個人看到他都該鞠躬哈腰。沒有人能觸及老狐狸的真心，廖界卻以「我不怕你」之姿成功撞進他那原本心如止水的深沉城府，甚至次次掀起彼此內心波瀾。謝老闆的神祕來自於不平等帶來的自信感，他卻非得要靠斷絕同情心法，次次提醒自己這些事「干我屁事」。謝老闆真的這麼絕情嗎？

跟弱的人在一起就會往下掉，老狐狸深知如此，卻還是要跟廖界親近。他把自己投射在廖界身上，他在廖界身上看到那個挨家挨戶只求人給個住處的窮苦少年，他願當那名貴人，彷彿指點廖界就能救贖童年的自己。而依林祕書的說法，這也是他無處宣洩的父愛，他陪廖界玩，只為聽到一句「我想跟你一樣」。

隨著劇情發展，謝老闆被祕書背叛，還因為同情廖界被將了一軍。即便他還是說服廖泰來讓出房子，依市價將凶宅賣給李家，他卻沒辦法讓廖界成為自己的信徒。廖界字字句句「我不是你」、「我不想跟你一樣」，讓謝老闆永遠沒辦法救贖自己。這到底證明了「和弱的人在一起會變弱」，還是謝老闆根本不若自己想像的強大？

《老狐狸》的戲劇起伏不大，然而若以孩子的角度出發，父親的承諾可以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而被衝擊的價值觀足以顛覆孩子的整個世界。身為單親家庭的孩子，廖界懂事得讓人心疼，在外面被欺負一事不會說給父親擔心；作為10歲孩子，廖界單純且執著，乖巧配合父親的作息與省錢習慣，為的是能買間可以開理髮廳的房子，那是過世母親的夢。「關瓦斯」和「滴水水表不會跑」這招來自導演的兒時經歷，難怪特別有實感。

父親為營生忙碌之際，廖界得自己玩、自己思考，趁虛而入陪在他身邊的是老狐狸。他帶廖界見識新鮮事物、有過幾次直擊內心的對話，廖界字字句句都聽進去了。廖界對父親失望的同時（被大人背叛的感覺真的超級糟糕），卻也因緣際會下發現其實謝老闆也不是真的什麼都知道，這個大人根本沒像他自己說的這麼無敵。

看到很多人討論謝老闆在上香時得知李家想以市價買凶宅後，前往寶福樓對廖泰來說了些話，最後他說：「你知道嗎？你真的沒有讓我失望。」這個場景。
我觀影時想說「可惡，導演故意不讓觀眾聽謝老闆對廖泰來說了什麼」，後來看到謝老闆帶著笑容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我的解讀很直覺，謝老闆利用廖泰來總是為別人著想的個性，既不對廖界賣房的承諾失約，又可以以市價脫手凶宅，把兩百萬差價賺回來。看過許多人的解讀後，我再次思考謝老闆找上廖泰來商量的動機，我認為以市價賣屋是主要驅動他找廖泰來的動力，但或許李家想留下起家厝的請求也觸動了他。謝老闆並非壞到骨子裡的無情人，他只是擅於算計的老狐狸，他用一種不對廖界失約的做法，把情勢轉換成對自己有利且還能幫上李家的方式，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人長越大，會被這個世界教會怎麼算計，換個好聽的說法，叫做度量時勢，做出當下最適合的選擇。對父親喊著「你很討厭」逃出家的廖界在公園長椅上哭著，長書包的媽媽出現，感謝他沒有告訴她兒子她在倉庫的勾當（有夠突兀，我以為我看電影太不專心，怎麼沒印象見過這個角色），他想通了，懂得體諒別人不一定會成為失敗者。

2022年的廖界開著線上會議，順手包好剛摺下來的刀片，桌上放著冰開水。廖界在會議裡建議的繁複建築工法，到底是因為不想影響山坡上的小學，還是因為這樣可以多賺點錢？善良可以是一種選擇，若是可以獲利豈不更好？同時衡量著利己與利他，以生存智慧達到目的，這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吧！

結語

什麼是好電影？你不被理解的某些經驗或情感，突然被銀幕上這道白光給接住了 - 聞天祥影迷學宣傳影片

寫到這裡，我知道我為什麼看完《老狐狸》總是想哭了。
看著大喊「干我屁事」卻哭得厲害的廖界，我想起以前對大人失望、對於這個世界憤怒的心情，想起想快點長大、全世界沒有人站在我這邊，那個總是覺得孤獨的自己；甚至成年之後，我依舊無助，卻越來越難開口坦承自己的脆弱。這使我很容易投射在孤獨的角色上，即便現在隱藏得很好，那個傷痕依舊還在。

如果在我對這個世界失望的時候，有人教我怎麼教訓這可惡的世界，讓我覺得很「爽」，那我會變成比較強大嗎？還是只要有人能坐在我旁邊，讓我知道這世界再爛再險惡，至少還有人陪著，那我就能變得比較強大嗎？

無所謂了，我只知道我現在也是隻老狐狸。

老狐狸

上映年份：2023年
導演：蕭雅全
演員：白潤音、劉冠廷、陳慕義、劉奕兒
第60屆金馬獎最佳導演-蕭雅全
第60屆金馬獎最佳造型設計-高仙齡、王誌成
第60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陳慕義
第60屆金馬獎最佳創電影音樂-侯志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