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變成一月一文的《武俠故事》,越來越隨興所至了。十一月諸事纏繞,乃至無一文發表,頗為愧負。但獨力支撐武俠電子報,也只能如此了。但願我能有更多時間、精神與體力為武俠再多說一些話。
現代工業、高科技、網路時代以後,人類的工作與生活充滿了種類的細分,所謂的專業要求也成為社會主流,但與此同時,又有另一股跨界、跨領域的脈動興起,彷彿專才與通才的兩條路線相互交會、流蕩著。
寫武俠如我,也持續在繼續精深武俠職人化與跨文類嘗試中遊走,甚至以武俠主義之名完成了《劍如時光》(2019年)。武俠主義之於武俠,如同圖像小說之於漫畫、精品咖啡之於咖啡,無疑是一種再定義。如果說以金庸、梁羽生、古龍等前輩為主要代表,成熟、風行於二十世紀中葉後的新武俠,是將過去的文藝能量整合到武俠小說裡,其後溫瑞安繼承古龍的散文、詩化風采,黃易則是傳遞著司馬翎的天人合一哲學──簡言之,新武俠的特色是將武俠文藝化、現代化。
而武俠主義主要在做的事情就是把各種當代文學技法、形式、語言、結構與主題等融入、實踐於武俠小說創作,《劍如時光》即大膽地寫真女性、老人、同志的各種困境,並且透過寰宇無盡藏劍勢的七百年技藝之累積,以武學為隱喻,探討文學的演化,且招式神功的描繪以詩歌寫成,更不用說小說構造上明目張膽的「下卷─最初的─上卷」,亦即「後─前─中」的設計──開卷就是主要人物(還有做為劍法核心的寰宇神鋒)的毀滅、死亡,再逆時敘事倒回人物們的年輕時代,小說中段甚而有一5萬多字、無武打描寫的鑄劍師故事,種種凡此。
至於跨文類的嘗試,如果科幻題材加入了武俠元素,會是怎麼樣的風景呢?這一、兩年不也就有了韓劇《Moving異能》(2023年)、韓國電影《外星+人》(2022年)的出現嗎?反過來的話,武俠小說裡加入超能力,又會是什麼呢?我的《超能水滸》(2022年)、《超能水滸:武松傳》(2023年)是一種,韓祺疇的《虛風構雨》(2023年)則是另一種。
1996年生的香港創作者韓祺疇很有意思,首先他是寫詩的,著有詩集《誤認晨曦》(2021年);其次,他是東華大學的學生,廣義上來看,他也得算是東華幫(雖說這個詞語原是專指於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黃金十年所誕生的人才);最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寫了《虛風構雨》──一本武俠小說。寫詩又寫武俠這件事,在當代似乎變得越來越奇葩了。
《虛風構雨》的書名,很難不聯想到楊牧的散文集《山風海雨》(1987年)──深入探尋童年紀實,在回憶中一步步逼近了詩的發生。花蓮作為楊牧的故鄉,更不用說他所創辦的東華創英所,十年裡培育出多少傑出的文學創作人才──韓祺疇有沒有像沈嘉悅那樣不喜歡楊牧,我並不清楚。但既然身處楊牧魂滿盈的花蓮,總會讀過後來被列為《奇萊前書》(2003年)的《山風海雨》吧。
某種程度來說,《虛風構雨》也是以武俠探索著詩之誕生的一本著作。尤其是結尾處所有人都失落了記憶、身世,不再認識自己是人類,而是名之為「秦顧」的新物種。韓祺疇寫著:「『秦顧』就是自己這個種族的代稱。後來一些署名為秦顧的小說被發現,人們就更肯定,小說是他們舊有文明中一切精華的彙集。」這是誤讀文明(另一種晨曦)的嶄新解釋,當然也深藏了創作者的期許:如果有一天,文學才是人種的生存價值,如果虛構的超能力變成現實呢?這是以小說將人類整體方向歸零、昔我往矣的兇猛想像,於是也就有了一種詩意浪漫。
這本武俠尚具幾點獨特之所在,其一是類似陳冠中《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2015年)的「假如」反烏托邦設定──亦即,1949年贏得內戰而統一中國的是國民黨,事情會如何發展呢?陳冠中寫實地描繪各種社會進程,最終如美麗島事件也一樣會發生──韓祺疇則是假設:如果不是朱元璋拿下天下建立明朝,而是陳友諒贏得最終勝利,成為陳漢朝的太祖皇帝,歷史又會如何前進呢?
自然了,韓祺疇不是陳冠中,他關注的並非現實及歷史的迴圈反覆、群體與人性的必然等,他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在中國古代學術思想體系的九流十家裡,敬陪末座的小說家,如何成為新時代和新文明的重啟關鍵!
《虛風構雨》寫的是九流十家與帝皇之家、當權者的祕密戰爭。我以為,其中最富趣味的是韓祺疇對各流派的見解,如:「人是這世間最卑微的存在,但人與人的連繫,又是組成了這大千世界的關鍵。你把誰視為手足,又對誰恨之入骨,背後的無數因果相疊交錯,那便是縱橫。」、「從萬古悠悠的角度,一條生命、一百條生命、成千上萬條生命都微小如細塵,人的抱負,家族興衰,乃至國度的存亡,都算不上有甚麼意義的事情。而從人的角度,所謂的萬古悠悠也只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像是月亮,縱是陰晴圓缺,卻也無聊得毫無變化。 在秦顧眼中,諸子百家的創始者,理應都是一群討厭月亮的人,才會想改變因循的世道。在這些流派中,道家講因果,儒家講仁義,法家講利弊,縱橫家講邏輯,只有小說家最愛講道理卻又最不講道理。」、「儒法兩家數百年與皇朝共生,儒家心懷濟世的想法,法家卻有最實際的治理手段,在君王心中,前者是遮羞布,後者才是真正的利器。多年下來,此消彼長,王權與法家成了彼此的扯線木偶,空有規則,不談仁義,更不論人心。」、「這是人的性格,也是一個流派的性格。所以法家親近權力;道家藏身世俗;小說家化為市井娛樂;縱橫家則好於站在弱勢一方,展現其以弱勝強的能力,這些都是性格使然。」、「道家講玄虛的因果,縱橫家講務實的邏輯,小說家講的是糾纏的命運,雖然說的都是類似的那麼一回事,但又略有不同。」、「『……太史公之所以能重啟小說家傳承,是因為他新創的紀傳體,以人為核心書寫歷史,而小說家一脈向來深信的事情,就是人。』『所以呀,懷玉,我也深深從中理解到,人不是墨家所做的機械,也不是儒家所塑造的道德神話。人會疲倦,會沮喪,需要進食、睡覺休息。』」、「《西遊記》一書,看似講述佛教的東傳宏揚,卻是道家與小說家一脈,對外來教派的一記反擊。書中處處把佛教教義,偷渡為道門理念,故事裡更有太上老君自稱『化胡為佛』,企圖從根源上將道佛化成一宗。郭尋有點想念好友涵虛子,也許他是對的,諸子百家傳承至今,早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他,既無邊界,又談何門戶之別。」
韓祺疇以小說家兩代傳人馮夢龍與秦顧,縱橫家的懷玉,還有陰陽家和道家代表的郭尋,共同策劃了一樁密謀。簡言之呢,就是秦顧具備著一能力:「這是小說家上千年的傳承中,極為罕見的通感,他能接通另一個人的心神,實時並進,同步把所見所聞書寫下來,猶如附身著魔。不過代價則是,被代入的人將會變成無根的人,在所有人的記憶裡消失,而當事人也會變得一片混沌,……」他們打算讓秦顧把此一能力運用到當朝皇帝身上,使之變成秦顧:「……一旦秦顧成功使啟明帝變成了無根之人,在連鎖的效果下,人們會忘掉這個國度曾有王權的存在。至於這段空白的歷史將如何被補充,則自有時間的偉力,也正是他們這些諸子百家發揮能力的時侯。郭尋為此占卜了許多次,都得出第二十四卦『復卦』,意謂週而復始、歸來之義。」
這不就是《蜘蛛人:無家日》(Spider-Man: No Way Home,2021年)奇異博士史傳奇為了解決多重宇宙的裂痕危機,對彼得‧帕克所施展的遺忘能力嗎?所有人都忘了彼得‧帕克的存在,他徹底孤獨一個人。而如此一來,新的世界被重啟了。
而韓祺疇更為狂想,不是忘了一個英雄那麼簡單而已,而是秦顧的本事大爆裂使得所有人的所有記憶消失,所有人都變得混沌,也就是說呢:天下王土,莫非遺忘。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沒有舊有的階級,權位爭奪也失去意義。秦顧的下一代,真正的新人類誕生了。人類整體迎來了初生的時刻,全部都是秦顧,全部都是小說家傳人。秦顧小說將成為文明新生的一切基礎。這樣的武林重啟記是多麼美麗、純真的顧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