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2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從鍾孟宏《陽光普照》、林佑恩《度日》梳理日常中曖昧不明的抑鬱

    近二十年,我們可以看見台灣電影逐漸走向產業、政策、文化、科技開始交匯的時刻,這彷彿開啟一扇機會之窗,民主自由與多元價值支持國內影像創作空間,孕育近代數個優秀電影導演與創作者成長。時至今日的台灣,可說是全球華人地區中非常重要的影像與藝術創作寶地,尤其在全球串流影音平台蓬勃發展之際,電影導演有機會掙脫環境資源限制,國內影視產業又乘著浪推展至另一境地。


    在這樣的背景下,現代人們從大時代的更迭中回歸汲汲營營的日常,此時的現代影像創作更有餘裕轉向內在情緒探索,電影得以用細緻的視角敘述故事。以下由兩部近代導演鍾孟宏、林佑恩的影像作品,觀察他們如何透過描寫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紋理,以微觀反應鉅觀社會考察。


    鍾孟宏2019年的劇情長片作品《陽光普照》(the sun)是近代非常重要的台灣電影作品,《陽光普照》故事主旨在描寫一家四口的台灣小家庭面臨困境、衝突與低潮時,主角們如何從家人的愛與人性社會的晦暗之間拉扯。劇情環繞於四位家庭成員的視角,分別是母親、父親與兩個兒子。小兒子阿和正值年少輕狂的年紀,因遇人不淑結識壞朋友,而犯下傷害罪被判刑入獄,正當父母將對後代的期望都寄託在品學兼優的大兒子阿豪身上,但一日無聲的清晨中,卻發現阿豪跳樓身亡…。


    《陽光普照》是一部極為殘酷也極其溫柔的作品,它真實呈現台灣某種型態的傳統家庭氛圍,即便是身在其中也難以描繪的感情流動,鍾孟宏都能夠透過鏡頭語言傳遞給觀眾。鍾孟宏善用光影交融的畫面暗喻生命所遇的悲痛與溫暖,搭配林生祥的配樂,電影總是使用靜謐壓抑的畫面來無聲述說角色情緒。此部電影替鍾孟宏拿下當年度金馬獎最佳導演獎,而該作品也獲得了當年金馬最佳劇情長片的殊榮。


    鍾孟宏可說是台灣名列前茅的近代知名導演之一,當人們談論及鍾孟宏,眾人對他的印象,除了著名作品《第四張畫》、《停車》、《陽光普照、《瀑布》以外,不乏就是攝影師兼導演身份切換自如的鍾式才華,我們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看出他善於描繪現代社會隙縫中赤裸的一面,並在作品個角落中嵌入他獨樹一格的鍾式黑色幽默,慣用暗藍綠冷色調畫面強調電影故事所描繪生命的卑微及壓抑。


    相較《陽光普照》這部以家為單位發出沈痛無聲的悲鳴,第二部要討論的日常性電影作品較顯得直接清澈但也不失銳利,台灣新銳電影導演林佑恩2020年製作出《度日》一片,拿下當年度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度日》這是一部全片長僅有四十分鐘的紀錄片,此片紀錄幾位「家庭失能」少年在鄉村間透過高強度勞動工作維持生計的日常,影片主角土豆在片中僅有十九歲,迫於父母過世與離家的狀況,早早就在人生道路上捨去求學選項,在鄉村間透過灑農藥、搬金紙等勞動工作換取生計,導演懇切的視角拍下土豆與他身邊相似狀況的青少年生活,若隱若現反映他們對人生與未來想像的貧乏,即便在片中沒有特別張力的戲劇元素,但紀錄影像沈靜的視角,以及畫面佈滿滄桑的構圖,在幾位原該稚氣未脫的少年身上,顯現出強烈對比。我們作為觀眾,能透過《度日》接近這些擅長遊走於法律道德邊緣與社會邊緣的青年,導演林佑恩在這短短的四十分鐘內,一把撈起原本我們不曾接觸、也不忍直視的社會暗處,端在我們眼前,以溫柔且無聲的影像語言控訴著生命的脆弱不公。


    林佑恩相較其他經驗老道的影像導演,算是業界非常年輕且資歷較淺的的新興創作者,在拍《度日》之前,林佑恩是獨立媒體報導者的正職記者,由於任職記者期間參與以「失學少年」為主題的專題報導,因緣際會認識《度日》片中的幾位主角少年們,而點燃起用影像紀錄他們生活的契機。林佑恩旅外求學習得影像創作技能與美學素養,加上擔任記者時對社會敏銳的洞察力,驅使他完成《度日》一片。《度日》最大的特色在於,導演林佑恩帶有誠懇對社會關懷的目光,但卻非由上而下的俯瞰拍攝對象,而是真正融入拍攝對象的真實生活場域,以平視的角度紀實拍攝,儘管沒有高成本預算的精緻電影規格包裝,卻是呈現最為溫柔的視角述說社會角落的蒼白。


    誠如開頭所言,當代日常生活題材電影的特色,現代不像早期電影(例如,《悲情城市》)的時空背景,社會局勢動盪,現代社會普遍更為重視個體、小單位層次的生活,因而也能更加關照幽微細緻的內心感情,原生家庭與個人心裡養成息息相關,兩部電影的交集之處都是提及脆弱少年的家庭,他們是遊走於自我、社會關係與家庭價值的迷失者,從成長家庭出發,讓觀影者看出生活中他人無以名狀的生命際遇。


    《陽光普照》整體想要以現代家庭為核心來凸顯個體生命所遇的愛與痛,家庭是人生最初始建立親密關係的基本單位,親情是原始愛的雛形,也是刻印在多數人心中日常生活的成長基石。故事從一個普通家庭的視角出發,即便「入獄」、「自縊」這些突發事件劃破安逸的日常感,但是不能否定這些非常態的高張力事件隱身於社會日常的各種向度中,只是我們習慣安逸於現狀,但這些非常事件,卻是最能對比突顯平凡日常的不平凡性。話說至此,所謂平凡與不凡,又是誰來定義,我們可以從電影中見到他人的日常是我們的不平凡,又或者我們習以為常的安逸,卻是他人望塵莫及的不凡,此時日常與非常,顯得極為主觀,且具有模糊性。


    在電影《陽光普照》的一幕代表性畫面,照映街道樹葉隨蕭瑟的微風紛飛,懸曳至空中又紛紛墜落,這是日常生活的一景,如果不去注意,他就是匆匆一瞥無感的風景,但電影卻能以此景喚情,冷灰色調的畫面色溫可以感受到生命的荒無,生活中的陽光、雨水、天空、草地、車陣、人群,可以與我們無所謂,但也是暗喻著我們未曾細細感受緊密建構我們的日常世界脈動。


    現代電影相較過去,走向更自由、多元的創作路程,因而能夠用多元的視角描繪不同身份階級的日常,社會邊緣的日常生活也投透過電影鏡頭再現給觀眾,林佑恩《度日》以紀錄片形式呈現十多歲失學少年的生命困境,透過高強度勞動來維持自己與家人、妻子的生存,在這邊的日常映照出「活過一天算一天」的貧困,少年們面臨的貧困不止於物質意義,而是連代心靈上共同的貧困。


    現代的日常電影特質,引用電影《鬥陣俱樂部》電影台詞 :“We are the middle children of history, with no purpose or place. We have no great war, no great depression. Our great war is a spiritual war. Our great depression is our lives.”(我們是被歷史遺忘的一代,目標渺茫。我們沒有世界大戰、經濟恐慌。我們的戰爭是心靈的戰爭,恐慌的是自己的生活。)


    我認為現代導演們所敘述的日常,少了外在社會板塊劇烈推擠造成的震蕩,更能從細緻的角色的生活找出他們值得述說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只是細微的感受,像是感受陽光照在身上、聽見溪水潺潺聲,或許看得到河裡的魚、感受風從身上掠過,這些感覺都是活著的證據,他們雖然渺小,但也乘載無盡生而為人的情感,讓我們想到電影作品裡經常強調張力與刻意的戲劇性,但電影不一定要刻意豐富飽滿,其實太刻意去填充的的故事反而不具生命力,或許這就是日常性電影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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