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現實的綺想：谷崎潤一郎《人面疽》與佐藤春夫《晶子曼陀羅》對讀

谷崎潤一郎著、林水福譯《人面疽: 谷崎潤一郎短篇小說選》（聯合文學，2023）

由林水福翻譯的《人面疽：谷崎潤一郎短篇小說選》在聯合文學出版，當中收錄了六篇短篇小說，不讀到最後無法預視結局。同名作〈人面疽〉開篇以第一人稱角度娓娓道來，一切似乎是真實事件的紀錄；以底片電影與「加深」（焼き込み，burn）技術來描述一個近於都市傳說的靈異事件，故事瀰漫詭譎的氛圍。

「我死了以後，我執拗的妄念，我醜陋的臉孔會扎入花魁的皮肉，一輩子纏著她。到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P.10）

「人臉形狀腫起物」的寄生情節與跨國商業運作的鋪墊，這種恐怖的構想在當代的媒介想像裡似乎不足為奇；但若說這篇小說的作者是生於十九世紀的谷崎潤一郎（1886-1965），在當時的社會背景能夠寫出這樣的小說可謂非常不容易。

在〈人面疽〉之外的其他作品，也都有著類似的超現實綺想氛圍：〈柳湯事件〉以推理和嫌犯的自白為主，精神層面的妄想主導了情節推進；〈戀母記〉魔幻如夢的敘述飽滿到令人窒息，情感真摯而深刻；〈殘虐記〉原爆後話之後的自殺慾望，牽引出背後的三角關係。全書最後一篇〈美食俱樂部〉，可謂一場想像中的中國料理感官饗宴，帶領讀者體驗瘋狂的「美食的魔術」：

A已經受不了了，口水快要滴下來的剎那，一直玩弄著嘴唇的那根指頭，突然深入他的口腔之中。接著在嘴唇內側和齒齦之間來回撫弄，最後逐漸侵入到舌頭這邊。唾液把五根手指緊緊纏住，分不清是手指或是什麼黏稠的東西。（P.225）

讀者必須不斷拆解、深入其中，去尋索最後的謎底。若要在書中選出一篇與現實世界關係最為密切的作品，恐怕是〈秋風〉：

「哎呀！連姐夫也看起《玉手箱》了。真的很好看吧！」
S子說，聰慧的眼睛明亮，像洋人朝上的鼻子浮現譏諷的笑意。
「嗯，有趣，很有意思。這裡面叫做穴田的小姐，就是像你這樣的女性。」
我這麼一說，她故意露出恐怖的眼光，像是生氣的臉孔。（P.84-85）

全篇讀來沒有過多情節的設計，比較像是散文的記敘；從封底的附註得知「S子」即為谷崎潤一郎妻子「千代子」的妹妹「聖子」，文中不時對其調戲、描寫其細膩與幽微的情感值得玩味。為什麼這麼說呢？這要談到另一位日本作家佐藤春夫（1892-1964）。

大多數人對春夫的印象應該是結合歷史、推理、浪漫的小說〈女誡扇綺譚〉，這篇小說以「探訪安平港」開始層層推進故事，過程一步步觸發神秘的情節，對能夠呈現當時風土民情的作品來說是非常引人入勝的。2020年由聯合文學推出的《晶子曼陀羅：佐藤春夫經典作品選》書中，除了收錄了含同題經典作品〈晶子曼陀羅〉等六篇小說，同時翻譯了佐藤春夫的幾首詩作，以下分享〈給某人〉：

昨夜只夢見妳兩次
卻夢見妳老公六次
夢中也無法跟妳閒聊
夢中卻跟那男子散步彼此開玩笑
即使夢的世界也刁難我　因此
我連來世也懷疑得不得了
夢見妳只一眼馬上醒過來
之後久久再也無法入眠
妳老公的夢卻持續久久
第二天我頭痛……
我告白　我希望能作
殺掉妳老公之後的夢
看看我會多後悔或怎樣（P. 54）

在讀這首作品前，需要先了解「佐藤春夫」、「谷崎潤一郎」、谷崎的妻子「千代」、千代的妹妹「聖子」四人複雜的感情史。簡單來說，谷崎潤一郎曾多次提攜和推薦身為文壇後輩的佐藤春夫；而千代則因為和谷崎房事不合，長期被冷落甚至暴力相向。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的春夫，對千代從同情慢慢滋生出了愛情──「那是多麼美的宇宙啊！」春夫曾看著千代的雙眼如是說。

後來，谷崎潤一郎因為對其妻千代的妹妹「聖子」產生了追求之意，而同時發覺佐藤春夫愛慕著千代，兩人便秘密協議將千代「讓」給佐藤春夫，谷崎潤一郎則準備和聖子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曾經轟動日本文壇的「讓妻事件」當然沒有這麼簡單，聖子在後來一口拒絕了谷崎的追求，而谷崎當然不能「千代、聖子兩頭空」，也因此對於「將千代讓給春夫」的協議也跟著反悔。

這是佐藤春夫在寫下這首詩的背景。單讀這首詩的前兩句，會誤讀出一些同志的情愫，但繼續閱讀會發現背後暗藏著佐藤春夫和谷崎潤一郎的複雜友誼、和千代之間的愛情糾葛。明明是真實發生的歷史事件，卻可以直接變成像小說一樣精彩的情節。最後佐藤春夫有沒有如願以償，和千代在一起呢？歡迎有興趣的讀者翻開書本，親自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