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2023)年三月,「台灣文學家牛津獎」公布第二十七屆得獎者為泰雅族作家Walis Nokan(瓦歷斯.諾幹)。「牛津獎」自1997年創立,由真理大學台灣文學系主辦,目的是「表彰對台灣文學有巨大貢獻,長年執著、熱誠犧牲奉獻之作家」。綜覽過往的獲獎者:巫永福、葉石濤、鍾肇政、林亨泰、王昶雄、陳千武、吳晟……無一不是文學史極為重要的作家,而今年的Walis是繼田雅各之後第二位獲獎的原住民作家,對「牛津獎」來說意義非凡。值得注意的是,「牛津獎」每年除了綬予獎牌和獎金,還附帶作家主題的「學術研討會」,活動邀請長官致詞、研究者發表和講評論文,今年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都受邀出席。
讓我們把鏡頭移到一篇今年六月引發討論的臉書貼文──文中公開披露有位大學生被「某位大師」性騷擾,留言處有網友指出加害者就是Walis。六月底,Walis在臉書發文回應:「本人作為泰雅族群的孩子,以RUTUX(靈魂)之名起誓:在2021年,以及之前、之後,我從未對一位20歲的女大學生進行性騷擾。」七月初,當初發布指控貼文的作者再度發文、釐清事發經過:「聚會期間,我就發現你一直試圖灌A同學酒,詳細使用的語言我不記得了,但記得是有貶低跟歧視性的語句。後來,我至長桌另一側的飲水機倒水,一轉身,就看到你正摸著他的身體。」而後,當時在事件現場的阿美族詩人嚴毅昇也發文、提供另一個視角的說法:「當時瓦歷斯.諾幹很靠近那位學生說話,幾乎是貼身的,學生講話快哭出來的樣子,還說了『很累…』之類的話,然後擁抱了一下,我以為瓦老是在安慰學生什麼。」在這幾個月期間,相關騷擾事件的表單陸續蒐集到數件針對Walis的投書。
今年度的研討會,我以〈溢出邊界的書寫:Walis Nokan跨文類意識的生成〉為題宣讀論文。我並不是第一次在「牛津獎」發表,也因此而了解真理台文對整體活動的用心。不過,一個事實並不會抵銷另一個事實:站在主辦單位的角度,為「疑似加害者」加冕其文學成就是否正確?在得知指控後,是否應當延期或採取其他措施?站在發表者的角度,自顧自地發表論文是否正是一種默許的共謀?討論作品美學問題的同時,是否意味著忽略了作者的品格問題?當然,這些疑問都不只是一個念頭的事,背後牽涉著種種考量:獎項的定位與目標、已經投入的許多成本、文學界的人際網絡等。看著臉書上的貼文,我在「牛津獎」的活動前後思考了好久、好久。
今年度「牛津獎」頒獎前,真理台文因招生困難而面臨可能停招的挑戰,席間有師長鼓勵「真理台文有困難,整個台灣文學界都會來幫忙」。這樣的說法固然幫身為社會弱勢的「文學」打氣,但當同樣身為社會弱勢的「性騷擾受害者」有困難時,有誰會來幫忙?誠如石牧民老師所言:「瓦歷斯.諾幹不需要牛津獎」而「涉嫌性騷擾的受害者則需要被看見」。以下節錄Walis名為〈尿液〉的微小說:
訣別了軀體的尿液,他抬頭尋找拋棄他的窗口,只見灰黯的天空彈奏悲愴的低音鼓,他左顧右盼,看見悲傷慢慢緊縮過來,最後將他包圍起來。他只好遁入溫暖的泥地,留下一枚悲傷的徽章──?
在這些文字的濃密象徵徘徊逡巡,我深知任何人(包含自己)可能都並非沒有任何瑕疵,但求所有疑似受害者都能對等發聲,釐清真相並獲得應有的公道。對於這些紛擾,此時在書桌前的我除了繼續修改論文,同時也對自己在學術發表紀錄留下一枚「悲傷的徽章」而深深自省。
原文刊於《中華日報》副刊「文學院手記」專欄(2023.11.3)